09 4月, 2017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Als das Kind Kind war)

圖:電影【慾望之翼】(柏林蒼穹下)劇照

文/Peter Handke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搖晃雙臂行走,盼著小溪是河流,河流是大川,而這窪水坑就是汪洋。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不知道自己還只是個孩子,以為萬物皆有靈,所有靈魂都同一。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對於一切未有成見,沒有慣習,時而盤腿而坐,又匆匆跑開,一頭蓬鬆亂髮,拍照時也不做臉色。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開始有了這些問題:為何我是我,而不是你?為何我在這,不在那?時間從什麼時候開始,空間盡頭又在何方?白日下的生命是否只是一場夢?我所看到,聽到,聞到的,並非只是眼前這個世界的幻象嗎?邪惡是否真的存在,人們之中是否真有惡人?

這怎麼可能,我這個人,在我成為我之前並不存在,而到了有一天,我這個人,也將不再是現在的我?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難以下嚥的菠菜,豌豆,米布丁,還有水煮花椰菜。現在,他還在吃這些,卻不再是出於必要。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偶然在陌生的床上醒來,如今反覆發生。許多人曾經看起來美麗,而今只有少數人依舊,那純然只是幸運;曾經清晰看見天堂的模樣,而今只能勉力猜想;曾經不能夠理解虛無,如今一想就顫慄不已。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在遊玩時熱衷,而如今,同樣的熱衷只在工作上如是。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吃一顆蘋果,麵包,足矣,即使現在也是一樣。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手裡盛滿漿果,現在還是會這樣;新鮮的核桃使他的舌頭發疼,現在依然。每次登上山頂,便渴望攀上更高的山;每到一座城市,便渴望前往更大的城市;現在還是。從至高的樹梢上驕傲地摘下櫻桃,現在依然擁有那樣洋洋得意的表情。在陌生人面前感到害羞,至今依舊。等待每年初雪到來,如今還是那樣。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他朝向大樹擲起棍棒如長矛,而今依然顫動地插在那。


P.S 在電影中,是分段使用這整首詩。網路上已有不少中譯,各有優劣;我對照英文翻譯,修改幾處成我理解的文義敘述,並將詩體改以分段散文呈現。


文.溫德斯 電影【慾望之翼】(1987)



24 4月, 2016

聽取建議



See those birds going across the sky 
Three thousand miles they fly 
How do they know which way to go 
Somehow they always seem to know

我多麼希望,聽取他人專斷,非客觀,個人意識決絕的人生處方。

很久以前,即曾聽說,踟躕前來詢問或告解的人,心裡其實隱約屬意既定答案與解釋。此一見解甚至得以理論進而除魅,即「巴納姆效應」(Barnum effect)。想像中,猶如煙霧彈一般,煙霧裊裊散漫開來。藉由命定意味深重的一次談話,起先毫無徵兆,猶追溯著日常生活的困乏恆久發言,對方若有所思地組織出主體意識淡薄的應答,既朦朧又清明的字眼,直言與隱晦並肩行進的說法。總是,過程裏,雙關諧音歧義那類的巧合如零星光火,閃爍於語意,滅失於瞳孔裡的光,有些鄭重,亦有些正中,聽著聽著,不動聲色地撩撥心算,梳理內在幽微而不可告人的憂慮與徬徨,昭然若揭之時,似乎距離答案更近些。

正向一點說來,我們輕蔑理解到,那也沒甚麼,祇是補上那臨門一腳的自信。

但何嘗不是怕死了,遍尋不見預兆,愈是走馬看花,愈是語無倫次,一旦脫口而出那些藏匿主詞的問句,表面上如何不經意,語氣卻遮掩不住吞吐的神情,試圖營造全然假設的虛擬。事實垂簾後方,幕後指點魁儡,出聲以後的每一次頓挫與懸宕,都為提示,自我內在如何慌張如何現形,張牙舞爪如一場戲。或許這才是巴納姆的實在(reality),沒有人說出口,儘管慘白光線下道具簡破甚至缺席,重點只是兩造,行禮如儀,入座,入戲,俱足矣。

渴望一個保證,這是否與貪婪,膽小至極的個性有關。

至少,小的時候,慾望也比較小,「意若思鏡」(Mirror of Erised)就夠了。分量恰好,足以陪伴長大之前的哈利波特。可是,現在,一面反映心象的鏡子,並未強大到足以支持我們獨自面對現實的困難。相較之下,「重生石」(Resurrection Stone)更加實際,更加虛幻,更加安慰,離校後的哈利是帶著「重生石」闖過最後一關。

自己是獨自帶著個人擁有過的幻滅痛擊人生的宿敵,獲得重生。

此刻底牌現身,問題並非自信與否,而是幻滅的時間點,因為不由自主而四顧茫然。那份等待的心情,猶如金探子只在最後一刻開啟,哲人的謎語;那時起,我坐在這裡,看著時間溜過。宛若無人知曉,漫長地發呆,作為起身以前的告別。

現在你是提了,我卻覺得,縱使見面也無話可說了。




31 3月, 2016

理解的可能視角:《怒》讀書及觀影心得

《怒》書封(聯經)

 

不久前,看到西藏僧人自焚的新聞,那時候我真的不解,他那種寧死不屈的心情,到底是種甚麼樣的感覺。應該不是痛恨至極,或是悲傷、或是可憐這種簡單可以說明的吧?他想表現的是,我是來真的,我是真的生氣了。可是,難道除了死之外,沒有別的方法讓別人理解嗎?……但我想也許不行吧。讓別人理解自己的認真,可能很困難吧。因為認真或不認真,不能用肉眼看到。…… 
(《怒》,頁169


我一直覺得,吉田修一的小說有著電視劇般的質感,能在腦海裡清晰浮現角色之間的相處應對,自然而然承接下去的對白栩栩然出現了聲音與畫面。比起《路》如【海角七號】那種走停遛達的閒適節奏,盡由緣分巧合拼湊順勢得以收拾完整的一目瞭然,《怒》則像是那些最好的電視劇,擁有一個令人失落的結尾,你我的人生未能一如往常地從故事裡獲取到實在而膚淺衝動的鼓勵;相反的,並非等不到雨過天青的故事結局,而是只能平淡無奇地承認無法彌補的事實,是帶著一定程度不甘願地認知到,過錯的鑄造已然決定於懵懂的當初,無可避免也不能回溯。

揪心的是哪一段呢?我試著排行。是青澀高中戀情的殞落,是同志家人終於還是缺席了,是壞掉的胖女孩尋覓幸福的自我懷疑。

他們都擁有少數但堅定的家人。亡命天涯的泉有一個姿態更低的媽媽陪伴,尋找人生伴侶的優馬有哥哥與友香又近又遠的關照,而愛子有明日香及爸爸堅實卻無言的守候。然而,這些角色的共同點是認為自己不可能被愛。是看輕自己還是看清自己呢?我想自己或也是這樣的檢視過,不久便從生活裡層出不窮的衰事與厄運得出後者這樣的答案。

開始學習把話說得不以為然,輕巧避開可能赤裸的時刻;我以為這也是一種成長的事實,因為我們不想再讓自己受傷了。串起這本書的其實是一起兇殘命案,不免理解到這可能也是一則隱喻,究竟莫名的巨大而空無的惡意,起源為何?風暴來襲之時,如何度過這種撕裂的破壞,不可承受的浩劫。那柔軟而易碎的自我意識,可以有多少把握以支持我們走多長的路?

《怒》大概是這種反撲力道的展現。在我的理解中,殺人犯最後被辰哉「解決」,是最沉痛的一幕。關於相信不相信,害怕被自以為理解而且信任的人背叛;而我們賴以生存的其實是某種堅信的價值而已,尤其存在渺茫不可捉摸的人際關係──正因為那是我們朝思暮想的,現在的模樣,對抗不生存的所有理由。

那種永不言敗的絕望姿態,就是這樣來的。 
John Berger,《留住一些親愛的的》)

無論如何,老調重彈的反省,你唯一縫補的可能,就是重新去愛上,說服自己能夠衷心相信某一個人,某一件事。《怒》潛伏並伺機於一個深沉的夜色,一個街角巷口的午後,一個溼冷季節正要遠離之際;於孤獨轉換成妄想,於尋常醞釀衝突,於陰霾應散未散的徘徊。對我而言,不能只會愛自己,重複並麻木不仁地運用「做自己」的修辭伎倆,而要一直去尋找,停駐於眼神的光芒的各種可能。



電影「怒り」予告


觀影心得(2016.10.14 補充)

一開始並不抱持著多大期待,畢竟那是三條均衡等重的故事線,如何不成為拼貼片段的流暢敘事。我害怕的,是電影曲解掉這「等重」的三種視角。對於理解橫亙其上的絕望,應該是原著試以三方面加以詮釋,加以力道而能闡明意涵,加以柔焦而能紓解情節。原著作者吉田修一其實投以等量齊觀的注視,冥然中給人一份守護感,那是,世界很大,但我們卻很少覺得我們屬於這個世界,那一份毫無理解可能的孤立與其無助,原著作者用三條故事,等重發動,等重協商,等重觸動。但是意外地,電影有呈現出這一份「等重」,適恰地透過畫面切轉,調度之間,成功支持起三條故事線的互文性基礎。不能太刻意,猶如文本對照;不能太輕忽,猶如獨立故事。兩種可能,都會導致等重卻是承攘彼此意味的「一個故事」斷裂或崩塌。

我不太喜歡一種說法,就是整齊的演員卡司,整齊的演功。這好像是最近幾篇影評中常提到的評價。但這未免太忽視敘事於其間的作用了。或許讓觀眾感受到的,是這些角色不可共量比擬的生命困頓,故而直截以為是演技,但更可能的是,這根本不存在比較的意義,因為這是一整個故事,人類自然講述故事的方法,當我們提及相關案例以理解,那是參照體系,是對照座標,基於理解的本能,在整個星系宇宙習焉試圖理解自己,而假以眾多他者生命,供以推進理解的可能。講白一點,我們如果真的理解了,說者,說故事的人,他想要表達的意味;在【怒】這部電影中,三個以為是獨立於日本三個所在地故事,透過文本敘事,曾經是小說而今是電影,都要說一個,什麼叫做絕望的姿態,因為絕望失去信任的可能的人們,在我們的生命之中,原來存在。而且,不只是他們。

如果硬要指出一個缺憾,是在沖繩故事裡,辰哉的憤怒似乎並不足已構成。那一剎那的崩解,發生在失去對化名田中的信任時,絕對不僅是對於泉基於「朋友」的愧歉,更是因為在小說中,高中生田哉其實是喜歡泉的,而泉也是知道這份心意。那一種單純的喜歡最終還是遇上這悲哀極痛的事故,輾壓式蹂躪,早先暗示了,隱喻在這遭受美軍佔據的蔚藍海域。


電影【怒】劇照:藤田優馬(妻夫木聡 飾)
此外,優馬的身世其實也是被電影給帶過了。成長於單親家庭,兒時與母親的相處糾葛,這在許多理解同志的生命感受,是很重要的。或許很多人容易了解,優馬表現出的那份驚嚇——在他接到警方的電話時——但那絕非單是出於恐懼直人會否就是兇殺案的兇手(表面上,是的)。而是,在他苦心孤詣的生命歷程裡,他向來且用力護持的,至少外觀上呈現完整無瑕予人強大的生命力度,比如展現在中年男子的性吸引力上,他無懈可擊,但這一切盛裝打扮,其實是因為對於這個世界,基於赤手空拳的一種虛張,偽飾。而今,走到這個故事裡面,對他而言,是疲於試探各種情感與自我理智的那一刻。

我認為,這一份關注,是溫暖所在。這一個故事給予一個提醒,可以理解的可能,甚至是關於絕望;但是這個理解的起點,就在於承認絕望。這講來矛盾,所以需要三個,或者更多的故事去說明。我應該承認,這個作者到這個導演,講了一個我需要也想聽到的故事。


坂本龍一 「許し」(forgiveness)[soundtrack]


02 3月, 2016

關於綠色日子。上岸時


這也許就是,視線的意義。在一切的外邊,車站、機場、巷道、馬路、河堤、電梯……通道。那刻,尚未抵達目的地,已經感覺去過了。擬想不同通道,逐漸明白,自己最想待著的地方就是那些像轉運站般的地方。
(蘇偉貞《旋轉門》,頁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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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套就像是Turn! Turn! Turn! 歌唱傳道書上如詩的字句,萬物皆有定時。栽種有時,拔除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一如這些時刻,行將抵達綠色日子的終點,退伍。

一整年份身不由己,倦意深深。許多當下無言以對,或者因為倉促紛雜,迫近眼前,缺乏足夠距離以釐清,設想周到,如同驀然錯過影片播放中那些那分秒即逝的畫面,作為一個觀影者如何無濟且慌張地理解到,這些尚未產生關聯的情節似乎都暗埋伏筆,潛藏徵兆,並且擁有流言蜚語那類騷動能量的線索。好像,你只能擱置,局外人一般而置外自我的時間流逝,等待其後,記憶代替你流落,低徊不已,並隨著夢境褪色,喃喃自語而日漸模糊語言的意義,遺忘了許多,我們姑且稱之為「時機」的能動。

愈來愈只能俯首坦認自己散漫,業已失卻駕馭人生的可能及動力。整段期程如籠大霧,闃無人聲世息,魂魄猶遭咒詛而滯留古都野郊;對抗的方式極為軟弱,睡過每個返家周末,其中幾次,姊南下踐履好久以前的約定,帶我看幾部電影,前往幾處喝茶吃飯,排除現實時間限制既定事實地無邊聊天,直到夜深。

壹月中旬,應是告別在即了,我倒數日子。此程最後一次我們的儀式慣例行進著:感冒頭昏,暈沉沉地看三小時的皮卡丘新片後,前往劍道館旁的日式房舍,榻榻米上對飲白毫烏龍,以手機計秒數泡幾次,兩人接力如廁幾輪,天光由灰白轉入一整片黑色,屋外樹梢上小燈籠平靜十分,我們騎走停放其下的機車,冀許如期駛入河岸那些以橋樑連結而成的郊區路徑,回到各自城市邊陲的家。後座上的我仍舊無所謂地與她說,我不在乎走哪條路。彷彿擁有十足的把握,皮卡丘在片中仰賴對兒子的思念,拚命活下去;整條路上因為姐載著,所以能回到家。

歸繳裝備時,老闆因案人在司令部,部隊熙攘著春節離宣戲碼,年假情緒飄揚在整個營區的上空,所有人都浸染在一種若有似無的焦急情緒,沒有誰有空與誰說再見,包括我。正午冬陽底,步出營門,全身戴滿大包小包行李走好一段路,停在電線桿旁候著,招來一輛無牌計程車,搭上即將停駛的高鐵,北返台中。小年夜,凌晨時分,已癱睡在眠床上,好深好空,剛上床睡不久的弟突出聲,「有沒有感覺到?」那是隔日才知道的,正是我離開的營區附近,社區大樓層層疊疊彼此塌落著。電視台開始計時,一分一秒;尚未領及退伍令的我,惶惶然,點閱一條條新聞標題,放大檢視所有照片中的迷彩身影,望穿秋水地守候手機的動靜。我知道,不同往年,新聞台收視率將超越所有春節特別節目。

不能不想起,Alain de Botton申論災難新聞的意義,「死亡的念頭能夠讓我們看待事物的先後順序而獲得重新安排,撥開日常生活的煩擾,而使自我當中較有價值的部分再度浮現出來。看見人生真正值得害怕的事物,能夠在驚恐之餘,致力追求內心知道自己應當追求的人生。」

生存之道,迫切的命題。他人一旦問起,似乎視若無睹重重的阻礙,併存於模糊時間地帶,尚且不論一分一秒的流失,所謂契機,盤旋於選擇哉問的上方,難道這些都不能作為答覆,反覆自問,行去何方找尋。過了好久好久,始終緣沿邊境迂迴,有時也於無夢的時間旅程中,迷失在天上星光都無語而黯然的仰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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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岸時,我似乎遺忘諸多細節了;尤其穿過漂蕩於水流,曾經光線折射反覆,格外立體,卻又因稀釋而淡漠,意象十分朦朧。賸下的,是這些耳語般的字句,彷彿留下某種情緒到來的註解。

有時候,我覺得人類最特殊的才能──即用字遣詞的能力──似乎感染了一種瘟疫。這種瘟疫困擾著語言,其徵狀是缺乏認知與臨即感,變成一種自動化反應,所有的表達化約為最一般性、不具個人色彩、而抽象的公式,沖淡了意義,鈍化了表現的鋒芒,熄滅了文字與新狀況碰撞下所迸放的火花。 
(卡爾維諾《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自入伍唱歌答數逐日衍伸學習,爾後下部隊編成連隊成員,支援群部監察官文書,逐認形色詞彙墮入綠色叢林的轉化與因襲,約定成就術語,電話紀錄與一令到位、各級主檢與督導示範、任務編組或者支援、簽呈送文之類作業會辦、工管表以及操報單、三問三答等勤務公差,等等,繁瑣而嚴密的建構獨立規則,從而隔絕並迴避外界的邏輯運行與進展。從前以為,部隊語言何其粗糙不堪,原始荒野,慢慢才感知,那其實是自某個時間點劈落的逕行時空,於此,語言徒留符號軀殼,淪為指令以抵達目的而已;然而,語言意義的剝離,意義真空之時,所有指涉的理由亦只是謊言(荒唐言?)的空洞回音。

──人多勢眾(徵召募集,梯數年月次第)組織一支龐巨幽靈大軍;自欺欺人且徒勞無功地,於怨意無底的時間斷層,喃喃說辭,以召喚。

──迷彩服是繡上名字階級的戲服,長官是隨年資遞補往前指手畫腳的觀眾,社會輿論之媒體風向則是引領觀念品味的影評;弟兄們,枕戈待旦,嚴陣以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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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溫柔的白琇小姐非常貼心,這時她的上身忽然前傾,淺淺地笑著說:『沒關係,如果還沒準備好,我們可以不要開始 
(王定國《敵人的櫻花》)

忘了那是幾月,第幾天。抵達百日以前,我便開始不去計算了,以及等待。

筆記上手抄李日章的譯文:「理性固然與信仰攜手並進,但理性畢竟只是侍女。到最後,畢竟只有信仰能帶領人類到達到『永恆至福的終點』。」(Natural law: an introduction to legal Philosophy)右頁上方,我胡亂寫到:「這些問題千絲萬縷,紛雜,它們跳躍,毫無根據,似乎都息息相關,也都無關,同屬範疇卻難以連結,對於如此龐鉅的系統,只有退卻。」當時想要透露什麼了,這些字是解釋給自己聽到了?是那個「終點」,對於永恆至福的古典追求。若是,想要打一通聲速超越光速得以暫緩,甚而逆推,回溯,時光那端的我,攜手揭穿這個預言。

印象很深刻,南方海洋上方的水氣集結,掃過筆直公路旁的綠色植被。換穿長褲時,豔陽一寸寸退開車窗上的廉,冷氣變得安靜而且大聲。巴士繞駛新營市區,晃悠一段日子,麻豆轉運站落成啟用;暑假結束,下鹽行前交流道恢復塞車,年後,統聯車上不再播映電影,倒數的車程,忿忿不平地構思投訴信的理由,直到下車以前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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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een List of Readings & Films:

吳妮民《暮至臺北車停未

Nadine Ahr我願一生守候你,你卻忘了我的承諾

孫梓評《知影

吸血鬼家庭屍篇( What We Do In Shadow )

馬達加斯加爆走企鵝( Penguins of Madagascar )

朱天文《巫言

王定國《敵人的櫻花

刺客聶隱娘

Marina Keegan孤獨的反義詞

朱少麟《傷心咖啡店之歌

陳玉慧《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走

Charles Dickens非商業旅人

東野圭吾《解憂雜貨店

簡媜《夢遊書

神鬼獵人( The Revenant )

Italo Calvino困難的愛故事集

Italo Calvino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李桐豪《絲路分手旅行

石黑一雄《長日將盡






29 8月, 2015

蠻荒儀式


狄更斯在〈文明巫醫〉這篇散文中批判「儀式」,從喪葬禮俗切入,對照自旅途法國中目睹相對簡樸的儀式規則,召喚起童年時的送葬畫面,英國種種繁瑣儀程並沒有不同蠻荒地帶的祭祀秩序,道理根本雷同;從小窺大,政治場域如議會、法院,任議題成為儀式的附庸,不真正處理任何問題。
Real affliction, real grief and solemnity, have been outraged, and the funeral has been ‘performed.’  The waste for which the funeral customs of many tribes of savages are conspicuous, has attended these civilised obsequies; and once, and twice, have I wished in my soul that if the waste must be, they would let the undertaker bury the money, and let me bury the friend. 
The Uncommercial Traveller, Charles Dickens

真正的痛苦、真正的哀傷與真正的莊重都備遭侮辱,葬禮只是『行禮如儀』地辦了過去。許多野蠻人部族的喪葬習俗裡明顯可見的浪費現象,也同樣存在於文明社會的葬禮當中。我曾不只一次在心中暗自盼望,如果這樣的浪費確實不可避免,還不如就讓殯葬業者埋葬那筆錢,而讓我埋葬我的朋友(陳信宏譯,摘自《非商業旅人》,頁326)。
儀式其實蠻荒,這應該是狄更斯本文的核心。劉梓潔的【父後七日】,也是在那些顛簸不已、啼笑皆非的喪禮過後,一切終結以後,恍然理解到,父親與自己真正的揮別,悲傷終於抵達,情緒終於降落,浪掀般的傷痛而不能自己。而或許,也只有離別的傷感得以無能地漫漶,直擊的沉痛後座力十足地催生勇氣,不假掩飾地回過頭來,承認生者欲遮掩、力圖否認而不願正視的事實,比方葬禮應對的無非是逝者的向背,不回頭的轉身了。只是日常裡,鮮少有巨大的力量那樣棒喝效果;我們只是好整以暇,在時間的寬容與陰影下,逕自織就困縛的謊網,虛妄地守株以待各種獵物,它們是迴游人間的名利,提供短暫飽腹的安適。

長久看來,文明世界裡的儀式承襲了蠻荒的無效。過於纖細敏銳的心靈者如狄更斯不免痛苦不堪,只是,他訕訕地諷刺,殯葬業者無須拐彎抹角,乾脆點,埋葬那筆繁瑣名目杜撰而出的費用,他想要真心誠意地直面告別的憂傷。

有時,在許多人生的儀式場合,放空地不知所措。為了自保故而學會那些,世故以後習成,逐漸蔫壞,面目模糊;還不如赤手空拳地正面衝突,縱然那樣傷痕累累,還是自己吧,始終還是那個熟悉原本的自己。我仍然可以擁有憂傷以及其他,並且可以肯定其存在,每個時刻中渺小的可能,如此甚好。

27 2月, 2015

Running


我們或許,遊說口氣地談及許多耽心其實是無助的,由此皺著眉頭,視線企圖聚焦而朝前望去,遠天邊上,追憶起,伏貼於視野最邊緣的風光,存續於臆測不明的印象,寂寥間,如夢一般真切襲上心頭,可以提示什麼?
時間應該很緊迫。落塵墜跌在初初以為的地平面,寫在平日的喜怒哀樂之上,久之,形成同心圓般的年輪紋路,疏密有致,壞的時光也長天慢夜,好的日子攏聚密集而侷促,無論如何,它們在陰晴圓缺的反覆拓映(如果心搏持續),圈圈漣漪暈散開來,漸漸地構成整幅圖狀,占卜或以為是卦象,踏實一點看待,則是無心駛過的長久轍痕。 
所以,最重要的是,只能擁抱過去,纔有繼續下去的理由,以及對於未來的信仰。生活的經驗可曾解釋,平靜醞釀於飽和的張力,而澄澈,是平靜給予的反映。一旦水波蕩漾,我們不易清晰預見,便緊張兮兮地胡亂抓空,儘管明白這些舉動無一不是刻舟求劍,更使我們深陷恐慌,茫然無措輾轉於時間的黑洞。
跑出去,一直跑出去,渴望朝著無拘無束的邊際跑去。有點耍酷,有點釋放,不再害怕著命運參半的失控。我會執行所有可以提前的準備,但總認為事情只可能邁向最壞的地步。煩悶所謂的悲觀或者認命,這些顯然客觀的評價毫無意義,它們並不確鑿理解,無能指涉焦慮的問題核心,滿腹牢騷又滿臉無聊,故作聰明卻無濟於事。
當然知曉,赤手空拳對抗這個世界是會失望的。到底,我不能否認,有時並不好拿捏,袒裎深恐遭惹笑柄,反過來,虛偽所意圖遮掩私心的那種難看也會讓自己看不起。這麼艱蹇,困乏,直到這份自覺的懼意逐然麻木在叢生的茫惑之中,棄絕這個選項就輕如鴻毛,順其自然。想通也看破的是,疾嚷「撤退」其實無路可退,腳程這下踩空,縱身遺落,曾幾何時片片刻刻的寄望,化零為整,出世再見。或許還要更勇敢。
意義真空了,人就散了。是以我們總是不斷訴說著有意無心的片段,鋪陳出一塊又一塊忽大忽小的蜿蜒石板腸徑,好像一路以來,周遭的風光都攀沿著自己的雙足,走出節奏不一的遠近距離──而我真的希望,停下來或者回頭的時候,我都還記得。

01 2月, 2015

在我心中的崛起與隕落

記 2014
沿單線道指向左彎右拐,車輪傾軋其上,磚道邊緣齟齬碎裂。窗框望出去,灰濛濛景色中,高低樓廈各異其趣,深黑樹幹上攀附鮮綠蕨苔。時值仲夏,陽光肆曝,乾曬著學術索然氣息。兩岸各執人行步道,左水泥有遮花圃走廊,右露天楓香棧道,夾車道迤邐進山上校區。過短橋即陡坡,左瞰隱約伺杵一陰森院館。繼續朝前,目光拾級而上,紅磚矮樓群在開朗台地上擁一方場,有厚重石碑鎮前。相對右岸,龐然橘色衍生建物依勢盤踞,對面矗立山頭樓廈,其底窟鑲嵌郵局提款機。車至此,路終緩,仍未見新生舍區。直更往山裡,山上開去,壁邊抖落藤蔓,垂降樹鬚,青綠溝邊競生莽芒。過軍人騎馬像後,爬坡重重,車體人身忐忑震盪,路面爬滿車痕,不少凹窪甚至淺積泥水。最終停在兩對望老舊宿舍天橋底,路邊捱擠著敞開廂門的車與移動喧嘩的人,擾嚷隔著車窗泛黃若無聲。我思緒落回整車什物,終於。終於到了,終於。
只是運氣與我背道而馳的一年,落在城市南緣。北上,展開盆地邊陲的棲居生活。
長大以後,我鮮少作夢。尤其,經年養成默契的睡姿,輾轉於身形合作的凹陷處──家裡的眠床上,熟悉便不易走失,掉入夢的迷宮。然而,這裏初始的夜晚,直至三四點大燈方歇,摸不清底細、戴著耳機的室友在黯藍光螢幕前正襟危坐,我翻轉向壁面,將棉被拉上鼻翼遮攘一室終年不散的霉味,闔上眼,每陣子流竄周身卻多與自己無關的八卦閒談細細索索地在腦海迴盪,耳畔穩定傳來頂處風扇篤篤的轉動聲,渾噩間,整個人遂漂浮於水面輕舟,靈魂與體魄輕易搖散,再不留神,便煢然闖入無盡黑夜,在無光場合做出各種模糊的決斷。
偶然回望,再度凝視了這些將熄的過往星火。
總是一些既定日子,室友以及更多的同齡陌生人回返星散南方各處的家。有幾次,我錯過這些返鄉旅次,空曠出僅屬個人的周末。通常晏起,待在寢室一整個下午後,容易察覺到,秋意在日色漸翳時有最深邃的示意,靛灰色闇影伴隨長廊盡頭窗口襲入的風一吋一吋無聲推展。視線追上,穿過窗框,乾燥的落葉不斷滑入旋風,聽見它們憑空碎裂掉的聲響,窸窣一陣,止息旋復猖獗。
系上實習報刊的開始,一個學期裡有數次機會前往島上任何一隅觀看賽事,儘管自小即對任何一種運動冷感,並且無知;以周報為期的鬱悶有時還掃帶上衰運,有次分派台東採訪,回程買不到北返車票,只得南迴轉高鐵,未稍作停留也無理由地環島一周,一心只想回到人工打造的北城,一心拒斥並厭惡著跑馬過車窗外的海洋與樹林;當下,大自然永恆的像是無垠咒詛的布景。相較學期初不順遂,接近年底時,終於有一場軟式網球賽事舉辦在中部──我城所以心安──沒有回不了家的恐懼,陣陣冷風穿梭於冬日暖陽之下,乾燥舒爽迥異於北城冰冷的悶濕,紅土散漫運動場四處,觀眾看台座位上薄佈著一坯一坯的沙塵,賽事持續過晌午。「獲勝那一方要用哪個動詞?」、「老裁判其他時間都在做什麼?」、「那條線還沒找到受訪者,我要不要放棄?」奢侈而紊亂地忖度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直到進結尾的比賽激烈了起來,恍然拉回現場一般,我起身走向場邊,在不同角度按下快門。
漸漸成為一種習慣,周末午後或者平日暗時,虔敬地寄出無數封挾持禮貌語氣的信件,裏頭編纂著告知問題與請教解答的造樣造句。假久便成真,我彷彿真正關心起遙遠寬泛且存在已久的議題,為此熱切十分地,上窮碧落下黃泉,追蹤許多往後看來,言語雕砌著文字,字句修葺著語言,疊床架屋那樣平地而起一座訊息的違章社區,彼此相干又扞格,唯獨問題終究困藏其中。其他時候,我任由各類型的書籍、音樂及影像在地下道、天橋、廣場邊上如影隨形,遞出每一步都斷續著與之的呢喃。話語像是幽靈,屢屢於入睡時刻現身,騷擾並索討著白日的記憶。
公車轉捷運,捷運幾號出口,步行幾公里後過路口轉彎……。白天開啟觀象,不時產生暫時性居留的強烈念頭,遂得以忽視鎮日陰慘的氣候。這種半是消極半是積極的處世,反正緊張,跳板之姿,鵠首以待,恆常流動的日常,渴望是馬卡龍色系的,不真實但值得追求。返回宿舍,時間感變得既薄弱又祥和,連上網路世界,在無事侵擾中雜遝度過,直至夜半,雨滴澌淋在窗上,不久便濛成整塊霧面,濕氣凝重而滲透,然後氤氳,人待在室內猶如包覆在真空的水珠子裡。晨起,夜寐,俱朦朧而晶透著。
日日打傘的垂直行蹤,漸次在校園重複踏實而劃出路線,醞釀在類似履勘功夫的執著精神下,視野悄然轉向下掘而深邃;我默默傾向,認同起千迴百轉終能不偏不倚的論述,拒絕並且蔑視空穴來風以及左顧右盼的說詞。具體而言,我深深著迷並欽佩於各門領域內別具匠心的囊括與剔除;它們儼然能夠完善而且始終開放地納入種種觀點下不同層面的關切,另方面又能系統嚴明地分野出眾多因為或者皮相或者無稽或者純粹出於偏見而混雜在一起的廣袤屬性。這些拔尖的對話迸發於此處,是由於凝重深刻的思維帶領起一片微渺但生動不止的靈光,同五月環山步道入口點點的螢光,自在城市邊緣隱居林間的學院後方熠熠流動。
爾後並非沒有意識到,我固守並形成一致的步調。當一個階段即將結束仍不指向另一階段的開啟,苦無有效銜接的可能出口,失序的恐懼日益高漲,只得暫且懸置不理;盡可能無視遠方前程到來,對於個人腳下影子面積所及「份內之事」,以埋頭苦幹之姿抵禦並堅道迫在眉睫的無奈理由,藉此拖延以熬過的時間,彷彿吹開一顆單色氣球,耽溺在封閉卻小心翼翼吹捧的空間裡。一切因為對將來功成名就之企盼,某種不清楚的許願,關於此時此刻未曾歇怠的茫惑心聲終將解答的聲稱,它們像是濃霧一般聚攏,任何一絲心知肚明的自疑隨之淪陷。
表面上,穿上新購的衣著,我依約趕赴所有期限。備妥資料,打算繼續學業,攀踏上另一階頭,可隱約中,空白跫音無聲回擊在我的內心。當時以為不說破或許,這一記醒示也許並不意味著甚麼。
畢業以前,冷熱渾沌過渡的月份,應是無人聞問而顧影自憐的三月,時局卻熱切的彷彿對應著季節轉換的內在焦灼,迴光一般騷動跑報時候的情結。不論確切的立場與原因,油然一股親眼目睹的內在想望驅使下,我約朋友一道於超商買上輕便雨衣後,便在校區謐靜的夜色下驅車前去。現場,我得以想像聲源,話語收入麥克風沿走電纜線接壤喇叭放送開來;「房間有大象……」,人群麇集在舞台周邊,漫漶以後包圍住整個街區。我無意理解大象與國家議場的隱喻,側身經過整排嗡嗡作響的SNG車,遇到實習認識的攝影大哥,他挑戰地刺問我:「你來這是為甚麼?」正在思考如何回應時,還好他的搭檔記者回來找他上工,我們便再度錯散於人群。隨波逐流好一陣子,我與朋友徘徊在另一側的舞台區,這裏沒有那樣多嚴重的理由,只是獨立樂團的表演。抵達更深的夜裡,小小的雨滴漫漫散落,冷風自臉頰竄進心窩,我們在一棵幼小行道樹下的磚道席地而坐,靠著些微的階差,痠麻的腳就踩放在濕冷生硬的泥土上。
暑假過後即開學,這是學校存在以來顛撲不破的道理。每周趕上研究所早課,汗流浹背地疾步於冗長無理的坡道上。置身舊地新時空的我,始終格格不入那樣地自我放逐到世界邊緣,日日行於虛實之間,對於新到者所展現的執著,回應以可笑神情的沉默,飾掩確鑿的慍怒難平,徒然發作著一種無可告人的微恙,幾乎刺心刻骨感受到了,這些,一幕幕毫無默契的演出,忍無可忍的平等對待,當面踐踏著我四年豢養之,驕傲而不容失敗,美好卻易碎的自尊。
恆光橋走過一回又一回。傍晚河面陣陣涼風拂過臉頰,吹亂瀏海,眼前,成群鷺鷥振翅掠過橋面,完成一次又一次的繞飛。在一日事與願違後,夜幕降下以前,聞見秋天捎來其中屬於冬日的氣息,溫柔之中羼有凜意。周遭人車開始密集流動,他們熙來攘往地提著塑膠袋裡的晚餐,回往棲身的目的地。沿人行道過橋的我,瞿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困頓,疲倦地閉上雙眼,既淡漠又陶醉;車流在側,這是危險的,只能用力醒神,要自己撐開雙目,注視前方以及風中的腳步,穩妥而尋常地度過橋面,關心眼前。
也許像禽類,同一角落的旋飛,低空持續,不明所以,重來一遍。
許多既不踏實又脆弱的嘗試,都像雨季墜落棧道遭人踩扁黏糊成一團的不明物體。進而體認到,患得患失的情緒亦未曾稍讓線性時序休矣,個人的低落感受總是如斯而彰顯,挫敗是對照出來的,憂鬱也是。
除了課業上仍得戮力啃咬的學術文章,這時,已然不再像從前熱衷閱讀著叨絮延宕成篇的散文,再也無法釋出絲毫真切關懷而聚焦傾聽他人的對話內容,儘管那些詞藻的排列組合,曾經使我興味盎然,屢屢能在會意之時投射以默契的眼神,無疑的,這些感受的能力正在從我身邊駛離,遠去。我在圖書館借出一本又一本的詩集,總找到比父母老一輩的作家,彷彿唯有時間篩漏出來的純粹語言,既深奧又孤絕,它們不要你隨意聽說,它們十分刻意地傳達旨意與素未謀面的讀者,坦承一切似曾相似來的情結,只有破解才可道出,如鑰匙與鎖孔間的關係,需要精準感知到相應的心境處況,有時幾乎得交代出一篇故事,冥冥中,施以一股巧勁而嵌入缺陷處,完整進入後,毫不勉強即順勢扭轉開來,內心匡瑯一聲迴盪開來,一扇門鬆推而開,在這可以袒裎真相的秘密斗室內,安放慰藉。
常常,不眠的夜晚,枕上抄寫詩句,往往召喚出片段視覺暫留,某些無法參透緣故的晤面場合。比方某次參加午後舉辦的會議,步出大樓,轉眼切換至無邊墨藍的夜色,個人瞬間渺小,失重般吸入車流與兩側店招的迷離光點,隨之消失於現場;不免懷疑起,是否在那一剎那,現世撤掉了我的座椅,席位。或許是更早先,研討會甫結束,一行人離開會場,走在前方的教授赫然發現那般回頭看我,「你是憂鬱的。」以一種極為肯定且不容辯解的口吻指認,得出結論。禮貌上,我愣愣地搖頭傻笑──「比起當下,彼時並不憂傷。」這竟然是事後,我想起可能可以辯駁的話,甚至為此模擬自語對話了起來;儘管自知又何嘗徒勞,只是更顯不堪一擊。
久久,疲於奔命的倦悒之情儼然無望而持續匯聚漲升的水流,載浮載沉數月,終於滅頂之際,明白是現在,我需要告別此處了。撳亮床邊檯燈,在凌晨微光到來之前,反覆掂記而糾結不已,緊箍著紛雜頭緒。漫漫長夜卻又稍縱即逝,身軀蜷縮被窩,鼻息吐出來像是冷煙,彌散開來也就杳然無魄。
從前與現在,悉數暫止在當初我撤退的時刻。曩昔兒時暗自記下的夢想,並隨著冬季到來,濛上一層霧氣,白茫茫。在時間的絕對刻度上,它們距離每個明日更加湮遠,直到不可辨認那天的到來。
我兀自想起,這座城市此時此刻,外頭應該下起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