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9月, 2021

B side of 算了

我缺乏明確的言詞。雖然話已衝到喉頭,卻有點迷糊。我是漂泊之民。隨波逐流,且永遠孤獨。我嘿咻一聲,跳過小水漥,鬆了一口氣。水窪倒映秋日晴空,流雲飄過。忽然有點悲傷,有點安心。我打道回府。

摘自太宰治《思考的蘆葦》〈海鷗〉(劉子倩譯,頁166)

二級警戒來到第二週,姐邀我去看《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已近夏天尾聲,卻是今年第一趟華山。出乎意料,不像紀錄片,更接近專題報導;我起初的抗拒,似乎多慮了,片分三章穿插摘錄訪談解說,順利地看完。

對我,所謂紀錄片,情節以等比例現實時間的方式搬演,總讓人坐立難安——始終不穩地,直擊而搖晃著,無腳本而猶非禮的鏡頭下,無止無隙流淌,洩漏太多原應於暗自裡,無可告人的躊躇,卻遭受如此無微觀看,那些只在剎那而不經意裡的瞥見,彷彿欺進而定格揭示了破綻,不忍卒睹。

對過分仰賴「別過頭去」這樣自保機制的人,簡直是徒刑;儘管這像是個拙劣的藉口。如我,對周遭事物保持絕對距離,視若無睹,冷漠以對,久而久之,常人(我如此臆想)入世為生之道必備的基礎社交力,斷絕如幻肢。

抗辯是,並非從未嘗試,摸索,進取;惟可悲對策延伸出愚笨行徑,佯裝驚訝甚或殷勤發問,無心而逕顯毫無心機——那樣在學生時期,倒也天真可行。這份動力的疲軟,再也難以恆常維繫,終究是在日以繼夜自知之明的疲憊感下,掏空了真心實意的可能性,那是自始資格不符的坦認,自首,儼然無的放矢地竊據了他人的所有物。於是撤退,只能撤退;我無從分辨,自己是累了,抑或真的想通了。從今爾後的課題,或許只是等待習慣的那刻,甘於自我放逐的曠達,遙遠的,連一絲可惜都感覺不到了。

你們大概是真的離開我了。囚游情緒的暗夜,振作真難。生活全面滯留無風帶的日子毫無終點。盼望一點風吹草動,也許躁鬱的夏季就退後一點,而能久違地吸上口氣。

最近看著與從前完全不同的劇。從前只要架空,但求隔岸觀火那般從容,看戲果真是與現實無關的逃逸路徑;現在總是盼望著,對照一個角色的位置,可以被旁人那樣溫柔地對待。但自問,今昔品味真有所不同嗎?觀影的嚮往似乎是趨近了日常,但與我真正面臨的現實,或許是更加無關緊要了。

不得不想起阿多諾的〈文化工業再探〉(1975/李紀舍譯,2011)。他批判:「只是在表面上為他們解決衝突,而真實生活上的衝突卻不得解決。」「各產品所演出的劇碼雷同,人之所以身陷困境只是為了後來能毫髮不損地獲救,解圍的英雄通常代表著一群溫和親切的人,雖然社會在一開始便提出和個人利益衝突,似乎無法協調的要求,透過不著邊際的大團圓結局,個人和社會整體在結尾時得到妥協。」(頁325-326)並嚴厲斥其總結果為「反啟蒙的效應」:

而只要文化工業能激發眾人幸福安寧的感覺,以為世界正是分毫不差地依照文化工業提示的秩序與規則運行,文化工業為人類調製的替代性的感官享受就能欺騙大眾,讓他們盲目地陶醉在文化工業所捏造投射出來的幸福感之中(頁327)。

阿多諾認為大眾淪落於這場虛幻,加以否定個體自虛幻所得的療癒,無非是茫然而罔顧現實的,以至為禁臠而阻礙了獨立自主——這樣不道德的生產,造就對現狀秩序的稱臣,「不是表達道德責任的新藝術,它只是要求大眾效忠的強硬言詞。」「一再宣傳共識,以此鞏固其既盲目又模糊的威權。」(頁326)

只是,我懷疑阿多諾對效用的辯證。他認定「閱聽」此一行徑的抱負,應當反映現實而為個人解放的依據,堂皇得令人退卻。要我說,個人的解放才是亙古不變的虛幻命題;作為渴求,如此反過來,成為大眾文化的產物,深刻的逃逸,抑或膚淺的愉悅;即是宣稱「解放」的號召下,大家「甘心受騙」「希望上當」,其間可是對美好想像的慰藉,有多綺麗就有多需要,以之為證,坐實,招認了人們對現實的無奈與不滿。不待更細緻的解讀,阿多諾著眼那自甘墮落的麻痺處境,將此紓解效應化約地等同,指控為順服成規、放棄抵抗,可正如他體察到:「只要無法沉溺於空無的官能滿足當中,生活會變得全然難以忍受。」(頁324)若非因這虛妄空間的存在,容獲抽離的喘息時機,緩解現實對我們生活的全面占領,才不致無以為繼;在他的道德主張下,連原地踏步都不行,侈言發足前行,反抗甚或改變不過是愈加沉重的絕望責任。

扯遠了。鬼門關前,我與姐去松菸看拾伍週年《盛夏光年》。毫無劇情,但落漆象徵(若有續集可有跨性別衛星)、冗餘切片及無盡bug(全場傑尼斯系男孩而單挑港女長髮等)拼接下,爛漫可愛。在那個把男同志再現為BL的年代,真是莫名緬懷而油生溫馨。今日校園已然完全不能接受,老師洩憤地將劣績還治於小童額上,或別具社會化啟蒙意味地孤立不願受控的小童到操場上;百分百原創的主題曲依舊動聽,彼時陳信宏尚未實踐「長大難道是人必經的潰爛」,近年曲曲復刻宛若少年自我的懷舊周邊,以及場場開得像是盛治仁夢想家專案的演唱會。

直到連幸福感都被反芻,消化到絲毫不剩的時刻。阿多諾畢竟是說對了,他可是知道,墨守於現狀,原地踏步確實是不進則退。

人若是大意地給予自己喘息機會,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11 7月, 2021

算了


著實令人火大。

算了。自己的日常確實無聊至極,到底是無話可說了。但真的回到一個人,看劇,聽音樂,讀新聞報導,突然間,這麼落寞。

於是,當沉迷那些與自己無關的劇時,紅了眼框,不免心痛;回頭發現,對於此刻絕然孤立的處境,多落單就多失望,不欲自卑卻傷感來襲。畢竟,至今以來鋪陳的道路,即使落魄還是體面,一派排拒的姿態,逞強地我行我素,與其遮掩,乾脆覆寫過躲避的事實,彷彿良久,不合群地合群起來,便也不用藏匿一絲難堪了;在人際裡悉心剪下自己,留下煙硝般的陰影,似在而不在,或許在燈光穿透的雨夜,模糊視線裡隱約看見,那樣比離去還要淡然的實存證據,就連難過也無從指涉,想像卻缺乏對象,退卻而毫無必要,以致連像樣的悲傷都顯得多餘了。

一晚,猝不及防地,幾乎無法承受那樣排山倒海的感受,懊悔?沮喪?寂寞?愴然地在浴室蹲下,抱頭遑問自己,到底這一切怎麼了,陌生而乖違地難過起來,是對自己嗎?從前一再放掉的麻痺無感,今後還能沉癮而無動於衷嗎?

洗完澡後憑坐床頭,冷氣房暗裡,周身殘熱透露著莫名激動,思索或許還是致信過去,明明應是求和,卻以討教的措辭,揣摩一副淒然帶笑——調整語句到那樣的口吻,似乎構成一個絕佳的起頭,高傲有餘,傷人也許,自得其樂。但就要接著講下去,沒有前途便無以為繼,恍然意識到這已不是第一次,而是一而再再而三,難道還要自欺欺人;要不就承認吧,我喜歡並享受著自己這樣的人格,其病態程度可與我討厭這個世界旗鼓相當,我對人的那些需求,終究無可告人的異常失能,如此,微乎其微地維繫毫無期待的陪伴與消遣,何以致之,何時方休,何去何從?一路不正是這樣的認知決心走到了現在,至今可有轉圜,可能轉圜,可以轉圜?

倏然間,我感到又冷又恨,狠絕得興致盡空。倒下,翻覆一個猥瑣而曲折的臥姿,徒勞而疲憊地睡去。

是啊,我錯得離譜。過往那些隻字片語,果真是毫無防備地透出望穿秋水的乞憐眼神吧,全然洩底了。回顧這帳,一塌糊塗。現在說是設下停損點,大概為時已晚,那就換個熟悉的做法,別過頭去吧。根本毫無長進,但果然,自始至終最適合我;我可以什麼都不要,一直以來。

裝大器以挽回,你沒有那種餘裕。你只會為了保全自己,不惜切斷關聯,稱之為識相。你從不屑反省檢討,錯也好,對也罷,沒了就沒了,只要對方不再否定,戳破以傷害自己,那樣就好了。你制高點上的發言,固執扼守的原則,不過是偽裝成潔癖慣習的欲蓋彌彰,唯恐任何不堪被揭發,總是片刻不容地收拾掉狼藉與失序的痕跡。你從來不清楚,也不介意自己的志向,如果可以,你迎合所有人的企盼,你甘願信守承諾而活;你覺得這樣就是快樂。到後來,你也洞悉到,除了匪夷所思之高不可攀的顏面,你這人根本毫無信念,一直以來,從害怕失去別人的期待,到轉身親手捻熄,活成更加費解,更加困惑,更加唯我獨尊的隔絕版本;即使再也沒有人會對你有所看法,這樣悲傷卻又這樣心滿意足,除了自己,你沒有辜負誰。

好在始終駭人的翌日,永劫回歸的職場,得以聚精會神以裝模作樣地應付起消磨生命之事,從容包裹不屑,小心翼翼得過且過,藉由汲營這些能以金錢量化的付出,勉勉強強地反證自己尚未被這個社會剔除。至於目的,這刻也總算洞悉,所謂「惡趣味」那樣的蠻不在乎,不質疑而能無所謂,散漫而解放,任由現實一日一日地消化自己,連同那些在脆弱時分聚攏而來的糟透感受;正是如此,這般黯然寂寥的境況,就當是一個玩笑話,我笑了出來,尤其是如果能跟誰說的話,一旦全盤托出,那真心是太好笑了。

所以我說,算了,還給自己一個註定什麼也沒有的自由自在,全然而絕對。

如果我不火大,那就好了。


23 5月, 2021

職場半載

「小狗,我在哪裡?」你是玫瑰。你是蘭。你是崔佛。好似名字不只指涉一物。夜是如此深邃廣闊,極遠處卡車怠速,此時,你可以直接踏處出牢籠,我會等你。在那兒,星兒閃爍,憑著已逝之物的光芒,你我終於看清彼此如何造就了彼此,然後彼此指稱——你不錯。(頁210,何穎怡譯)

摘自王鷗行(Ocean Vuong)《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 2019)

WFH頭一週的閱讀收獲,完結擱置已久的夏目漱石《三四郎》、王鷗行《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三四郎》讓我重拾初次讀《心》的觸動,故事取景以明媚與陰影,為惘然不已的「前成人」處境,悉心定格,幾乎讓人就在那裏看見了自己。於今,我揮別校園即滿一年,學生時期的人生憧憬與軟嫩青春,已然淡漠而真正遺落——我像是翻舊照片,對於有過迷失的眼神感到陌生——現在,我可以明白,並不懊悔,我的侷限造就目前的格局;此刻是反省,承認,整備,卻不到原諒的時刻。鄉下人三四郎赴東京就學,流連交往於當地,朋黨過客如霓虹,映出自身的欲望與期待,難免自大而虛浮地做起三個夢;而自大學,研究所,到職場,我三進北城,在燈火無歇的首都夜色下,業已不只三個夢,失落數回,驚醒幾此,無眠地熬過,渾噩地睡去,輪廓屢經重塑而彈性疲乏,如此逐然僵化的階段——眼下所謂未竟,即是以迫切的心,質疑與試探內在的可能性了。

至於《短燦》,在王鷗行打造出的文體結界內,除了閉氣囚游,別無他法。讀至第三部,像是長跑過了臨界點,不再疲憊,不再因為不知何時方休而意志動搖,體感消弭於路途步數,疼痛暫時解離,思緒朗朗,心無旁騖;此際,前兩部時不時困擾的閃回伏筆,線索召集,儼然融會於心,它們併置,彰顯關聯,甚至於論據,如泣如訴——死亡如長河,舟身載浮載沉,在告別時回望,出身與曩昔,再見不見。他那招「成為獵物」的述式,是對被害者/有色者/移民的身分,賦予能動以反轉,成為倖存者/異見者/作家的立場。

肆月中得知Netflix要下架動畫《死神》。從來不想看太難的我,找到這個趕赴的理由,遂一集一集速食地追下去;這下,總算知道日番谷冬獅郎下場踢足球那集前後了。至勞動日慶生,友人帶來不可告人的日雜收藏,有本其中的欄目介紹到《咒術迴戰》聲優;翻到隨口問他:「好看嗎?」當時早將虎帳悠仁設為手機桌布的他,虛偽自持而鎮定回說:「可以啊。」聊勝於無,我便央他傳連結,幾日後收到竟還是LINE TV的正版來源。觀看意外銜接於設定,從靈壓到詛咒,屍魂界到咒術界,四大貴族到御三家,好能對照,重疊,置換世界觀地看下去;反正我不求甚解。作者芥見下下的借鑑能耐非凡,甚能將《火影忍者》師生羈絆無違融入,情節爽利,意念強大,簡略我向來疲倦日漫那種無止境的心內話動機解釋;動畫改編得燦爛,讓人無條件愛上五条悟(還是重新喜歡上旗木卡卡西?)。

崇拜以外。但若說,自己想要練就的術,無非咒言了。

週一到週五,生分到反覆,伏低做小,忙不迭應道:「好。」原先認命,這樣的歷練必經,或以社會更庸俗地認作「賺經驗」自我說服,是循前輩身影、祕笈,鍛造自己成為那樣的人。但一天度一天,你頹喪莫名,其實是不斷地攻克/收拾那些由愚蠢環伺包抄的啃嚙困擾,難分日常麻煩或低能惡意,耗盡所有精神——你即使也曾,勉力於罅隙,開展自己的領域,但在這不復之地,基於整體社會的部分投射,是由上世代自知之明虛缺而充斥的固陋醜惡所生成,無邊籠罩,無際壓制,無所遁形,常常好像,終於剩下保全自己一事可行了;你的領域全無,存在透明,所為空洞。想著或許做到領年終。

這些天豁然清明,恐怕開始自己就錯了;我終究只得以「自己」馴服你。你低落標準以冀望不存在的榜樣他者,反讓自己陷於幻覺,淪落脆弱。所幸你為虛妄構想而忍受,遲鈍反應的時間差裡,摸索規則的同時,到底識見自己真正具備而需要的能耐,可能創造與抵達的道途——現在還不到予取予求的氣候,但你可注意到了,你能去到那裡。

遠端逕生斷線風險與作業困難,但WFH帶你離開那個實境,這條映照而生的間隔,我才看見了你。

有我看顧下,不讓誰再欺身於你了。




15 2月, 2021

年假Tóibín二書:《布魯克林》《諾拉.韋布斯特》

趁年假,補看完Colm Tóibín的《布魯克林》(Brooklyn)與《諾拉.韋布斯特》(Nora Webster),不禁要辯稱,Tóibín的書誠然適合,過分延宕而後銜接地斷續閱讀,文字貼己深沉,「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是內斂者的獨白饗宴——停下來,只為佇留在那濃鬱氛圍裡,孑然感受;每回重拾書本,以為自己都忘了,人物,前情,背景,卻能在未及意識以前,復然沒入主角的生命情境。

《布魯克林》改編電影《愛在他鄉》(2015)劇照(來源:The Guardian

《布魯克林》跨洋雙城,格局堪當大銀幕,果真也拍成了電影;在前面章節裡,甫入社會之人如我得輕易代入主角艾莉絲,感同身受,隻身煎熬起頭的困難,但情節過中段後,我殘忍地發覺,正是主角的姊姊若絲猝然早逝,如此「前」提下,解放了故鄉/母親對適值人生芳華的艾莉絲的牽連,拖累——艾莉絲回老家永遠地告別了亡姊,作為釐清,不啻也告別往昔的自己,纏綿而渾噩,故里此去,明白就是斷開一搏,下定決/狠心才有自我的前景可期。

《諾拉.韋布斯特》原文版

《諾拉.韋布斯特》則是一地周旋,成人如何應付日常與無常,身分與責任,消極與振作——敘事與口吻淡然無波瀾,卻是點滴漣漪,像是那些至多不逾六集的無名BBC鄉村劇,意外好看,輒心事重重卻又誠心實意。其中,沒有青春飛揚點綴,不行天真可愛,卻也非庸常世故而淪教條陳腔,踏實直面,其實有些心酸,我們可都知道故作堅強,即是過日子,把日子好好過下去。

我可想像,大多人可連結《布魯克林》那樣離鄉背井迢赴大城市拚搏的心路歷程。我只意外自己更喜歡《諾拉.韋布斯特》:故事發生在北愛紛亂未止時,一名愛爾蘭遺孀,在鄉民與親友睽視下,長、次女雖已成人,還是求學定位人生的前置階段,為人母、長姊及至晚輩的Nora仍須把握自己,兩稚兒尚待她拉拔——其間,言或不言,傷或不傷,想或者就不想了;動人在於,她不屑也不會是展開人生新章這種廢話,而是修補,不放棄尋找之姿的修補——這些年來,始終護捧著一家易碎與已碎的心,「好轉」委實是太輕巧的闡釋,她到底已無比使勁地將人生的局面自防守轉向了進取,且讓羽翼之下的豐滿離巢。

於我,我看向自己,終其一生,都無能回報那樣的厚愛。

生命離開了,取而代之的是長久以來的醞釀,流連著,然後淡去,被其他東西取代。(頁307)

她心想,康納永遠都會這樣,長大後照樣會為大小事情煩惱,會從人間百態尋找事物出錯的跡象。(頁326)

摘自Colm Tóibín《諾拉.韋布斯特》(Nora Webster, 2014)(宋瑛堂譯,2015)

喜歡Colm Tóibín作品,實是那深沉而悠長的諒解,無邊溫柔,慰藉心底。




03 1月, 2021

記2020年。假收視心得

其實,最初,同往常,我也是不會入坑。並非自命清高,排斥跟風那樣絕塵脫俗的人,而是太久以前,便了解自己,終究無能融入群體。無緣潮流的質素,接受這樣的自知之明,或許做自己從來只是謹守本分,簡化為個人生存之道的自保邏輯,與其格格不入,嘗試爭取而終究失落,到頭來還是遺憾,不如容易一些,事發以前,我們就都不要勉強了。

我於是特別能理解,幾乎共鳴而動容。一旦為那些自在揮灑能量,習於攫獲眾人視線,輝煌之人所映照,青睞的時刻,既感動又退卻的心情;即是那一刻遇上了,擁抱或者放手,我們終究苦惱自己的無能:認份對自己失望,守持這樣的底線,是以不願也不能承受再有他人也對自己失望;這份無可告人的艱難,正是因為太過渺微的自尊而唯有艱難以對。

出於無助,她故作姿態,卻又自我厭倦。她敏感、易受傷害,卻以謹小慎微、費心過頭的自尊來掩飾,在這樣的自尊底下,便是最微小的傷害,也會馬上令她驚慌失措,一張無助的臉往外望。要貶低她是很容易的。

摘自Peter Handke《夢外之悲》(Wunschloses Unglück, 1972)頁53(彤雅立譯,2020)。

正是案前庸碌躁煩之際,有人私訊要我與公司裡崇拜的寫手以某劇為話題互動,唐突地,幾乎刺激到我,順著筆談可偽的玩笑口氣反擊,「真心」回了他一幀中指截圖。全然是被戳到。當下氣餒,事後則是沮喪。兩個月來,不提個人價值的施展空間有限,庶務執行總也是東磕西碰,笨拙而猶稚氣未脫,好像自己怎麼都輸,周遭這樣的人口:置身自家般趿著拖鞋遊走辦公,嚷呼團購成箱工廠零食及市場小食,蜀犬吠日般蜂擁天臺賞攝北城偶然的夕色與彩虹,眾人談話間隙時不時流露僵化而過時的意識形態等。都說是歷練,但我無話可說——唯他們接納這樣的我,人力市場裡的同等貨色,不是嗎。

幸虧,網聊一如今日誰也難見藏於口罩後誰抿住的嘴臉。無有察覺的人再次遊說,此番甚至附上劇集連結,推送於週五晚間——合宜的時間。坦白說,小說影視,名人,理論與輿論,私密的音樂,我們都分享過不少;或者應是說,有意無意,我已讓他對我私人品味具備某種掌握了(比方這次?)。總之,關於被期待而不辜負,喫軟如我之人,作為生存價值的自我實現,適(順)應(受)良好地就範了。

週末兩個熬夜,收視完結。迷人日劇的標配總是職場描寫,它們對於人生與生活的體察,屢藉對白答應,刺痛於自言自語,幽微心事恍惚顯影——有一刻,好像有人竟也懂得,似乎也就被說動了。之於我。年初,論文下半場而惶然待業彼時,那是位日晏而起,備受獨立持家母親所包容,而對整個世界口齒便給;直至歲末,黯淡於辦公桌前的此刻,這是隻小心翼翼不為過以容於世道,服低做小以盡人事——後者甚至不論及劇情,僅外在設定,人名對撞,破相的痣(演員當是可愛的點),到底有那麼不費吹灰之力,人格這樣過分直接投射的嗎?

上工首月。退伍四齡的碩畢男子被當作不宜聽聞成人話題的底迪,近三十仍舊拚命掩藏童穉行止那樣——挫折在於,不識作法而疏漏淪與無知大意而犯錯的同等評價,到底未盡本分或遭遇欺生的處境,至今無解。

北城冬季,常有整週滂沱未止,踏出去的黑色帆布鞋自腳尖處濡濕,來不及乾,沙塵就此復染般沾黏難除。夜裏,任由除濕機馬達轟隆運轉,壓制擊打在鐵皮的密集雨點在心上淌成思緒;噪音縈耳而漫漶自己的腦門,直到想不起什麼,什麼也想不到那樣,闔上眼。開始為了趕上,要求習慣,復而只是趕上,盼望習慣,嚥下所有沮喪與難過,注意周遭,避免誤失,時而張皇,故作清朗筆直向前,掠過擋道慢行的路人。生活被削弱成無數碎片,個人所有的時間被分解得好透明。

然而,等到她回家用完晚餐躺在床上時,她又覺得自己剛過完的那一天宛如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日,她會逐步回憶當天的每一幕場景,每一項細節。當她刻意挪開自己的心思,或讓自己放空,白天發生的一切卻又迅速回到腦海。艾莉絲總覺得她得花一整天回顧反思自己前一天的經歷,透過這種過程,她才能把它拋在腦後,讓自己不至於在夜裡輾轉反側,或做著與白天各場景相關的夢境。然而有時候她的夢卻盡是她不熟悉的內容,充斥繽紛的色彩,甚至還有腳步忙亂的人群。

摘自Colm Tóibín《布魯克林》(Brooklyn, 2009)頁60(陳佳琳譯,2015)

公車駛過一路口時,我想起了她們,在我們大學剛畢業那段日子。日後但願遺忘而不得,我那不到半學期碩班初就讀期間,有次就在後山恆光橋外的公車亭分別,她不尋常地與我擁抱,像是我們鄭重地告別。不多久,倉皇離開校園的我,對於人生方向未明,想不通而怯懦地待在鄉下等兵單。至於投入吃人的電視產業的她,面對或愚蠢或惡意的主管;某晚來電,交代已與往昔同窗的室友割席,人在街頭正徬徨,似乎期望我人能過去陪伴,困坐老家的我,想怎麼可能,怎麼能這麼難,我既無奈又警覺到,她會不會消失呢。

現在我們流連同城不同色的捷運線。我頓生歉意,我當時並未真能接住妳們。我豁然懂了。那樣告別,原來是向著我們的大學歲月,原來是步入職場前的回望。那通來電,原來是那樣無恃而惶恐,我卻只是一逕安撫,要妳務必堅強那樣一廂情願。

這個開年,此城老鳥的你們贈我,耶誕餅乾,舒眠CD,溫度鬧鐘等,以及闊別許久的妳領我依序參拜行天宮神祇。雖然餐桌上各自開口,道出平日裡真正屬於自己的那部分,有時大家也只是沉默以對,單純地相視而笑,可那真是冬日暖陽下相伴走過數個街頭,吉光片羽隱然召喚,依稀就同步在往昔的青春路途上,唯獨我們了。

P.S 電影《李希特舒眠曲》(Max Richter's Sleep)預告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