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2月, 2014

語言的作用



我恆常在想,究竟語言本身攜帶的意志彰顯而出,會產生何等作用,以至於我會在某些時刻,斷線,而需要別過頭去。好像是不忍碰觸那樣。 

寒假直到現在開學第一周,斷續閱讀著我買好一陣子的書。一開始,我以為是書本身無趣,大多數也是,我提不起勁;為克服無意讀下去的困蹇,我斷續地從一本書跨度到另一本書,像是音樂播放器上的自訂清單,自主次序地,在我的視線下,讓所有文本接力交棒而銜接重疊,穿針引線出僅屬個人的文字圖像,耽溺於此,彷彿紓解了各書平舖直述的單調。常常,像是聆聽小聚會中的對話般映照出自身的幽微意識,而能感動。
中野以更加認真的神情說。開過來的車子側停在兩人面前,司機下了車。勝一郎再次環視四周。在日蔭下睡午覺的野狗打著哈欠爬起來,搖著尾巴走過來。身穿學生服的曜子和朋友兩人走在路上。勝一郎的母親和中野的母親在豆腐店前愉快地聊天。在台灣刺眼的陽光裡,一切的一切都強而有力地運著著。(吉田修一《路》p.380)
在電影About Time中,主角Tim在三子出世前,回到已逝的桌球室時空間,正式向父親告別,索取吻別。那是在父後,從前的父親帶著他前往兩人共處的最美的時光,在岸邊,小小身軀的Tim與彼時的年輕爸爸,重溫最後一次的凝望,攜手,陪伴。

周星馳電影《功夫》中,在亨利寶石店前與童時相救的棒棒糖女孩對望,並回到從前。

在閱讀吳明益《浮光》時,對他文字冗贅感到疲憊,對其解說般的乾燥感到不悅,甚至是笨重無光的筆觸,種種不適讓我懊悔買下來。即便於書頁附圖上他自身的攝影作品,亦同樣缺乏觸動我情緒的可能。而他究竟獲得那樣高的市場肯定亦讓我不解。可以說,對第一次閱讀他作品的我而言,肯定是一場災難。

但買了就是買了,其他書看完了,總還是輪回這本尚未完成的閱讀。再翻〈對場所的回應〉負片,才憶起初始使我買下來前正是瀏覽到這篇。教授身份的他談起老家,童年的中華商場,提及Gaston Bachelard《空間詩學》中的討論,分以閣樓、茅屋及地窖三個建築空間做喻,賦予商場邊的天橋、一家九口的窩聚及街頭巷尾的穿梭更深沉的意念。他在最後一段寫道: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離虛妄的回憶如此接近,離虛妄的本身也如此接近。而是那虛妄的日夢,讓我得以堅強地活在那個童年場所已然灰飛煙滅的時空裡,我是虛妄之子,我是虛妄之子。(吳明益《浮光》p.138)
讓我想起楊牧在〈詩的端倪〉中透露的。
可是我終於明白,許多東西正在快速失去,那淡綠,棕黃,和深藍交錯的歲月,一串蟬聲和蘆花和簷滴和蜻蜓啣尾的日子,都在快速地逝去,因為是有一個更大的宇宙,那宇宙以規律運行,將很自然地把我送走,去到另外的地方,說不定到一個非常遙遠陌生的地方,去探索,追求,創造,不帶任何悔恨,當我長大的時候,或者當我開始年老的時候,白髮慢慢佔領我風塵的兩鬢,眼睛也可能花了,那時我自然還會把握住這永恆的顧念和思懷,沒有悔恨,卻有些傷感:(楊牧《山風海雨》p.169)
把握不住的告別,於彷彿設定過的時間裡,那樣疼痛著,但誰又與我們共同穿越層層疊疊的時空,便只是握住的思念而已。這幾些日子,我在這種語言中的對望似乎發現了什麼,得知語言才是那把鑰匙,開啟了記憶中的所有畫面;因此,縱然影像世界裡總存在長長的無語,青春不在而昔人已遠,但能舉重若輕地運行著一種節奏,隱隱回歸到語言本質的承諾,終於心安。

年節時候,台中一場大火存留下一個外出買情人節巧克力給老公的妻子、的母親。那時我在餐桌上,一邊達媽讀著蘋果頭版時,喃喃地說,那心會多痛?然後,我想起《九歌100年散文選》中馬任重的〈上課睡覺的女人〉,女主角是在九二一後四口之家唯一的倖存者,文中一句:「再看見我上課中睡著,請別叫醒我。」文字那樣輕淺,其語言卻又灼燒到令人眼眶發紅。

我們如此,檢視失去的,無疑不是在提醒著自己現在擁有的。

現在我想起來。我不知道,我在最害怕的時候,最緊張的時刻,總是想起你。但我每一次回去目睹你的出錯,你對另一半的折磨,使我深陷谷底的疲憊,到底覺得你只是莫名自私。而且有時,我覺得你沒有夢想,覺得你比起從前那個我認識的他還不如。可我真不忍苛責,你一生志向為何,而你終生所求為何。你曾對我說,我是你今後活下去的希望,我卻覺得是那樣的,那樣自私地託付你的夢想,你心底的期許,是我何德何能承擔起的負擔。我不認為我可以。

我小的時候,夏日你把我放在你胸膛上午覺,賣場裡你眼睛都不眨地買下我選的書,冬夜裡你在總先躺溫被窩再讓我睡在裡面。當我看到About Time裡的父子落在海岸的時光,我便想起來。

她說,真的只想那麼一下子,有一副肩膀可以靠。我希望有一天,能讓她離開那樣的疲憊,並且就算是我對你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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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 About Time (2013) 劇照

16 2月, 2014

寒假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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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 Good Time Max (2007) 劇照 

渡冬時,足部、手指恆常冰冷,碰到肌膚便打起一陣又一陣哆嗦。 

黑幕降下,前途就像起霧,怎樣也看不清。 

迤著青春尾巴,我和你們走入夜裡,沉靜的鄉村大學裡,落入不語的展示,靠著行走出聲辨認彼此那樣。我開始想,我的童年即將收束。我知道我會開始遺忘,比方體檢那日,前來招呼的小學同學,我空蕩的視線禮貌性逡往他指向遠處隊伍中的另一個大概亦是的小學同學;但,他說的是誰,而他又是誰。離開那些檢查關卡,我脫掉綠袍後,穿回自己帽T長褲走到外頭,冷冽太平山風一陣又一陣迎上臉頰,竄入後頸。 

我明白並想像著,某天,我若是憶起他們,應是在遲暮的歲月裡。屆時,我是否逐漸放掉從今開始構築的意義,或許是從中老年的日常開始零碎,稀釋,消弭,失去,直到不得不遺忘目前的現在;於是,我將能在偶然之中,指認出童年那次巨大晃動的地震深夜裡仰望滿天星空得到的所有細節。

整個寒假,感染著患得患失的心緒,時刻裡,我計較著昨日,想像著明日,倉皇地置身於每一刻聚攏與索居。 

日子冰寒足以冷硬心腸,是嗎?我們日日等待並鑄冶,打著煉著,像是《黑影家族》中的癡情女巫Angelique,長長時光,盼成碼頭女強人,結局仍是掏出一顆玲瓏粉紅的心,然後碎掉。

郝譽翔在《回來以後》記下淒涼的海岸遊樂園,曩昔的物件因為過時而顯得可怖;奇裝異服的大布偶Laffing Sal笑聲刺耳,在她逃離以前,念起老孩子們逝去的童年,而這一回望,渺渺周身竟浮現閃爍螢火,如他們的眼泛出點點淡金。本來按篇讀著這書,幾乎覺得淡然漠然甚而些許索然,但每當她帶出這樣朦朧夜色裡的幽微光點,尤其這篇,便教人像蟲族那般追上去。 

海,岸邊的浪來去得永恆無邊,幼穉的探險,戰火歲月的遷徙,愚騃心智面對的種種認識,如何映落心底,對照成書日期,正是步伐落在中年的楊牧,他一頁一頁絮絮而出一部《山風海雨》,讀在更沉的夜裡,撳掉床頭小燈,揣想那樣的時空背景,深深陷落而著迷。

返家看了許多部魔法電影,很多都充斥不少明顯破綻的瑕疵,但正同後青春期的溫度,讓我再次相信這一路以來自戀自持而從不合群的價值存在意義,並學習對自己原宥而不吐槽的美德,才能同時找回勇氣十足的步履。

開學了,這樣就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