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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23

說辭。借自【The Legend of 1900】

《海上鋼琴師》劇照

那麼多城市,根本讓人看不到盡頭,盡頭在哪裡?拜託,能讓我知道哪裡才是盡頭嗎?


當時我站在舷梯向外看,覺得一切都棒。穿著那件駝毛大衣,感覺充滿自信,我準備好下船了。說真的,那並不是問題。


不是我看到的東西阻止我,麥克斯。而是我看不見的東西。你懂嗎?是那些我無法看見的。偌大的城市,綿延無盡,但卻沒有盡頭。根本沒有盡頭。我看不見的,正是一切結束的地方,是這個世界的盡頭。(It wasn't what I saw that stopped me, Max. It was what I didn't see. Can you understand that? What I didn't see. In all that sprawling city, there was everything except an end. There was everything. But there wasn't an end. What I couldn't see was where all that came to an end. The end of the world. )


拿鋼琴來比喻吧,鍵盤有始,也有終,88個鍵就在那裡,這錯不了;它並不是無限的,但音樂卻是無限的。我能在有限琴鍵上演奏出無限的音樂。我喜歡這樣,我也應付得來(I like that. That I can live by. )。


但當走過舷梯之後,前面會有……人生成千上萬的琴鍵,那是真實且沒有盡頭的,麥克斯。那個鍵盤是無限大的。當琴鍵無限大,就無法在那鍵盤上演奏出音樂;那不是給凡人彈奏的,那是屬於上帝的鋼琴(But if that keyboard is infinite there's no music you can play. You're sitting on the wrong bench. That's God's piano.)。


老天啊,你看過那些街道嗎?僅僅街道就成千上萬條!一旦上了岸你又該如何選擇?去愛一個女人,去住一間房子,去挑選一塊可以讓你擁有自己風景的土地,最後挑一種死去的方法。整個世界讓你喘不過去,你甚至不知何時才會結束,何處才是盡頭,太多的選擇怎不讓人精神崩潰,怎能讓人活得下去。


我出生在這艘船上,與這世界擦身而過。每回上船的僅有兩千人,不過這裡充滿了希望,但這夢想僅存於船的船尾之間。(I was born on this ship. The world passed me by, but two thousand people at a time. And there were wishes here, but never more than could fit on a ship, between prow and stern. )


用有限的琴鍵奏出自己的幸福,這就是我學會的生活之道。


陸地,對我而言,是艘太過龐大的船,是個太漂亮的女子,是條太漫長的旅程,是瓶太濃烈的香水,是篇我無從彈奏的樂章(It's music I don't know how to make.)。


我永遠無法捨棄這艘船,我寧可捨棄自己的生命,反正對世人而言我不存在。除了你,麥克斯。你是唯一知道我在這裡的人,但畢竟你是少數,你最好習慣這樣。朋友,原諒我,我是不會下船的。


看不見去處的前往,又如何能抵達?

想不透事件發生的目的地,啟程可教人惶然。

如此迷惑而明白,如此擊中而坦誠,如此可作為自己人生的註寫。


***

《海上鋼琴師》劇照







突然明白,自己這種人,終其一生只會適合一件事。如此可能的幸福,只發生於一方天地,其範圍剛好讓路過的人駐足,並能憑藉那樣擦身的時間,交付眼前心底的音樂,流連及其心底。

成就是屬於可被多數人轉述的故事;但說真的,不是不在乎,我只是無從想像。更願在茫茫人海中有一個專屬的席次;我可以,我也喜歡,那樣就好。


2019/03/16

短評RBG兩部電影——不恐龍大法官、法律女王

《RBG:不恐龍大法官》劇照











昨晚去看了紀錄片《RBG:不恐龍大法官》(RBG),不免有些失望。

中文片名裡「恐龍法官」四字脈絡不相及而不知所謂(諷刺的是,Ruth Bader Ginsburg正是因其「不流俗」的先進思想而「惡名昭彰」(notorious),唯恐在於本島脈絡之鄉民正義下有違民意而被打成「恐龍」呢!)。除了這細思而可笑的片名,片中翻譯亦似多無法律專業人士把關,比方「D.C. Circuit」(巡迴法院/為聯邦上訴法院)隨便翻成「華盛頓法院」,如何讓觀眾正確理解到這個位置對於Ginsburg的生涯意義?

尤其是紀錄片,資訊的真確性更是不能失之毫釐吧。

不過,即時不論台灣片商的不專業問題,這部片也真的只是「紀錄」片而已。

停擺在「介紹」Ginsburg的層次,紀錄片的「觀點」淡薄。腳本一味強調她非常人、tough的人設,彷彿即能順理其後於社會動盪、轉型中拼搏的渠成,似乎難有其他更深刻的脈絡理解了。不免流於簡單。原是期待,“case by case”,示意言詞機鋒裡有著如何的洞見,而為這些洞見的實踐、打造,實是輝映於策略以外的偉大人格。

該片維基百科式順序條列Ginsburg出生至今的「成就軸」(early life and education, personal life, career。。。云云),「fighting」的過程相對著墨甚微,少見考據與揣摩,淨是以重複畫面(提名大法官的聽證會。。。)、幾組受訪者拼湊過場,還以為是SOT帶子那樣的電視專題。

片中還是有亮點。Ginsburg提到母親生前的教育,be a lady與independent,說明她人格魅力的養成。維州軍校案,時過境遷,如今已是招收女軍校生的二十週年慶祝場合,不言自明憲法判決如何影響許多女性的生涯。以及,Ginsburg在被問到如何應對無視歧視存在的守舊派,她自認是「幼稚園老師」的帥勁(不過,這在台灣恐怕被打成菁英的傲慢吧)。

較之起來,早先看的劇情片《法律女王》(On the Basis of Sex)將重點放在Ginsburg的發跡,從男性為主的法學院再到法庭,如何與丈夫相偕成就家庭與志業;其中,透過一個初期案件,十足表彰RBG本色,勇敢決斷又至情動人。我在看《RBG》時常腦補《法律女王》所得的理解,方能不淹沒於流水帳般的記述。



2018/07/03

派對撩妹守則:詩、存在及宇宙

電影《派對撩妹守則》(2017)改編自尼爾蓋曼〈在派對上怎麼跟女孩搭訕〉(2006)
(推薦以下文字的閱讀襯樂)


She said, "We knew that it would soon be over, and so we put it all into a poem, to tell the universe who we were, and why we were here, and what we said and did and thought and dreamed and yearned for. We wrapped our dreams in words and patterned the words so that they would live forever, unforgettable. Then we sent the poem as a pattern of flux, to wait in the heart of a star, beaming out its message in pulses and bursts and fuzzes across the electromagnetic spectrum, until the time when, on worlds a thousand sun systems distant, the pattern would be decoded and read, and it would become a poem once again."

她(Triolet)說:「我們知道這一切很快就會結束。所以我們把一切都放到詩裡,告訴宇宙我們是誰,我們為什麼在這裡,我們的所言、所行、所思、所夢、所欲。我們將夢境裹以文字,排列成陣,讓那些文字得以永生、無法遺忘,然後我們把詩以流體的格式輸出,在恆星的核心內等待,以脈衝波、爆炸、絨毛班飛散的方式把訊息發射出去,傳送到電磁光譜之外,直到訊息抵達一千個太陽系外的世界,於是格式就會被解碼、被閱讀,再次變成詩。」

⋯⋯

"You cannot hear a poem without it changing you," she told me. "They heard it, and it colonized them. It inherited them and it inhabited them, its rhythms becoming part of the way that they thought; its images permanently transmuting their metaphors; its verses, its outlook, its aspirations becoming their lives. Within a generation their children would be born already knowing the poem, and, sooner rather than later, as these things go, there were no more children born. There was no need for them, not any longer. There was only a poem, which took flesh and walked and spread itself across the vastness of the known."

「你聽了一首詩後,不可能不受其改變。」她(Triolet)告訴我(Enn),「他們聽到一首詩,這首詩就殖民了他們,定居在他們身上,其韻律成了他們一部分的思考方式,其意象永遠改變了他們的隱喻方式;其詩句、其觀點、其渴望成了他們的生命。不消一個世代,他們的孩子會生來就知道那首詩,接著,只會早不會遲,一切水到渠成,不會再有孩子出世,不再需要孩子了,永遠都不需要了。只剩下一首詩,那首詩會化成肉身、雲遊四方,將自己散布在浩瀚的已知宇宙中。」

⋯⋯

The streetlights came on, one by one; Vic stumbled on ahead, while I trudged down the street behind him in the dusk, my feet treading out the measure of a poem that, try as I might, I could not properly remember and would never be able to repeat.

路燈一盞一盞亮起。在那片黃昏中,維克(Vic)跌跌撞撞地走在前面,我步履沉重地跟在後頭,我用腳步勉力踏出一首詩的節拍,但我不管再怎麼嘗試都無法好好憶起,也無法再複誦那首詩。

推薦電影插曲:


2017/04/09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Als das Kind Kind war)

圖:電影【慾望之翼】(柏林蒼穹下)劇照

文/Peter Handke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搖晃雙臂行走,盼著小溪是河流,河流是大川,而這窪水坑就是汪洋。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不知道自己還只是個孩子,以為萬物皆有靈,所有靈魂都同一。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對於一切未有成見,沒有慣習,時而盤腿而坐,又匆匆跑開,一頭蓬鬆亂髮,拍照時也不做臉色。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開始有了這些問題:為何我是我,而不是你?為何我在這,不在那?時間從什麼時候開始,空間盡頭又在何方?白日下的生命是否只是一場夢?我所看到,聽到,聞到的,並非只是眼前這個世界的幻象嗎?邪惡是否真的存在,人們之中是否真有惡人?

這怎麼可能,我這個人,在我成為我之前並不存在,而到了有一天,我這個人,也將不再是現在的我?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難以下嚥的菠菜,豌豆,米布丁,還有水煮花椰菜。現在,他還在吃這些,卻不再是出於必要。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偶然在陌生的床上醒來,如今反覆發生。許多人曾經看起來美麗,而今只有少數人依舊,那純然只是幸運;曾經清晰看見天堂的模樣,而今只能勉力猜想;曾經不能夠理解虛無,如今一想就顫慄不已。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在遊玩時熱衷,而如今,同樣的熱衷只在工作上如是。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吃一顆蘋果,麵包,足矣,即使現在也是一樣。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手裡盛滿漿果,現在還是會這樣;新鮮的核桃使他的舌頭發疼,現在依然。每次登上山頂,便渴望攀上更高的山;每到一座城市,便渴望前往更大的城市;現在還是。從至高的樹梢上驕傲地摘下櫻桃,現在依然擁有那樣洋洋得意的表情。在陌生人面前感到害羞,至今依舊。等待每年初雪到來,如今還是那樣。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他朝向大樹擲起棍棒如長矛,而今依然顫動地插在那。


P.S 在電影中,是分段使用這整首詩。網路上已有不少中譯,各有優劣;我對照英文翻譯,修改幾處成我理解的文義敘述,並將詩體改以分段散文呈現。


文.溫德斯 電影【慾望之翼】(1987)



2016/03/31

理解的可能視角:《怒》讀書及觀影心得

《怒》書封(聯經)

 

不久前,看到西藏僧人自焚的新聞,那時候我真的不解,他那種寧死不屈的心情,到底是種甚麼樣的感覺。應該不是痛恨至極,或是悲傷、或是可憐這種簡單可以說明的吧?他想表現的是,我是來真的,我是真的生氣了。可是,難道除了死之外,沒有別的方法讓別人理解嗎?……但我想也許不行吧。讓別人理解自己的認真,可能很困難吧。因為認真或不認真,不能用肉眼看到。…… 
(《怒》,頁169


我一直覺得,吉田修一的小說有著電視劇般的質感,能在腦海裡清晰浮現角色之間的相處應對,自然而然承接下去的對白栩栩然出現了聲音與畫面。比起《路》如【海角七號】那種走停遛達的閒適節奏,盡由緣分巧合拼湊順勢得以收拾完整的一目瞭然,《怒》則像是那些最好的電視劇,擁有一個令人失落的結尾,你我的人生未能一如往常地從故事裡獲取到實在而膚淺衝動的鼓勵;相反的,並非等不到雨過天青的故事結局,而是只能平淡無奇地承認無法彌補的事實,是帶著一定程度不甘願地認知到,過錯的鑄造已然決定於懵懂的當初,無可避免也不能回溯。

揪心的是哪一段呢?我試著排行。是青澀高中戀情的殞落,是同志家人終於還是缺席了,是壞掉的胖女孩尋覓幸福的自我懷疑。

他們都擁有少數但堅定的家人。亡命天涯的泉有一個姿態更低的媽媽陪伴,尋找人生伴侶的優馬有哥哥與友香又近又遠的關照,而愛子有明日香及爸爸堅實卻無言的守候。然而,這些角色的共同點是認為自己不可能被愛。是看輕自己還是看清自己呢?我想自己或也是這樣的檢視過,不久便從生活裡層出不窮的衰事與厄運得出後者這樣的答案。

開始學習把話說得不以為然,輕巧避開可能赤裸的時刻;我以為這也是一種成長的事實,因為我們不想再讓自己受傷了。串起這本書的其實是一起兇殘命案,不免理解到這可能也是一則隱喻,究竟莫名的巨大而空無的惡意,起源為何?風暴來襲之時,如何度過這種撕裂的破壞,不可承受的浩劫。那柔軟而易碎的自我意識,可以有多少把握以支持我們走多長的路?

《怒》大概是這種反撲力道的展現。在我的理解中,殺人犯最後被辰哉「解決」,是最沉痛的一幕。關於相信不相信,害怕被自以為理解而且信任的人背叛;而我們賴以生存的其實是某種堅信的價值而已,尤其存在渺茫不可捉摸的人際關係──正因為那是我們朝思暮想的,現在的模樣,對抗不生存的所有理由。

那種永不言敗的絕望姿態,就是這樣來的。 
John Berger,《留住一些親愛的的》)

無論如何,老調重彈的反省,你唯一縫補的可能,就是重新去愛上,說服自己能夠衷心相信某一個人,某一件事。《怒》潛伏並伺機於一個深沉的夜色,一個街角巷口的午後,一個溼冷季節正要遠離之際;於孤獨轉換成妄想,於尋常醞釀衝突,於陰霾應散未散的徘徊。對我而言,不能只會愛自己,重複並麻木不仁地運用「做自己」的修辭伎倆,而要一直去尋找,停駐於眼神的光芒的各種可能。



電影「怒り」予告


觀影心得(2016.10.14 補充)

一開始並不抱持著多大期待,畢竟那是三條均衡等重的故事線,如何不成為拼貼片段的流暢敘事。我害怕的,是電影曲解掉這「等重」的三種視角。對於理解橫亙其上的絕望,應該是原著試以三方面加以詮釋,加以力道而能闡明意涵,加以柔焦而能紓解情節。原著作者吉田修一其實投以等量齊觀的注視,冥然中給人一份守護感,那是,世界很大,但我們卻很少覺得我們屬於這個世界,那一份毫無理解可能的孤立與其無助,原著作者用三條故事,等重發動,等重協商,等重觸動。但是意外地,電影有呈現出這一份「等重」,適恰地透過畫面切轉,調度之間,成功支持起三條故事線的互文性基礎。不能太刻意,猶如文本對照;不能太輕忽,猶如獨立故事。兩種可能,都會導致等重卻是承攘彼此意味的「一個故事」斷裂或崩塌。

我不太喜歡一種說法,就是整齊的演員卡司,整齊的演功。這好像是最近幾篇影評中常提到的評價。但這未免太忽視敘事於其間的作用了。或許讓觀眾感受到的,是這些角色不可共量比擬的生命困頓,故而直截以為是演技,但更可能的是,這根本不存在比較的意義,因為這是一整個故事,人類自然講述故事的方法,當我們提及相關案例以理解,那是參照體系,是對照座標,基於理解的本能,在整個星系宇宙習焉試圖理解自己,而假以眾多他者生命,供以推進理解的可能。講白一點,我們如果真的理解了,說者,說故事的人,他想要表達的意味;在【怒】這部電影中,三個以為是獨立於日本三個所在地故事,透過文本敘事,曾經是小說而今是電影,都要說一個,什麼叫做絕望的姿態,因為絕望失去信任的可能的人們,在我們的生命之中,原來存在。而且,不只是他們。

如果硬要指出一個缺憾,是在沖繩故事裡,辰哉的憤怒似乎並不足已構成。那一剎那的崩解,發生在失去對化名田中的信任時,絕對不僅是對於泉基於「朋友」的愧歉,更是因為在小說中,高中生田哉其實是喜歡泉的,而泉也是知道這份心意。那一種單純的喜歡最終還是遇上這悲哀極痛的事故,輾壓式蹂躪,早先暗示了,隱喻在這遭受美軍佔據的蔚藍海域。


電影【怒】劇照:藤田優馬(妻夫木聡 飾)
此外,優馬的身世其實也是被電影給帶過了。成長於單親家庭,兒時與母親的相處糾葛,這在許多理解同志的生命感受,是很重要的。或許很多人容易了解,優馬表現出的那份驚嚇——在他接到警方的電話時——但那絕非單是出於恐懼直人會否就是兇殺案的兇手(表面上,是的)。而是,在他苦心孤詣的生命歷程裡,他向來且用力護持的,至少外觀上呈現完整無瑕予人強大的生命力度,比如展現在中年男子的性吸引力上,他無懈可擊,但這一切盛裝打扮,其實是因為對於這個世界,基於赤手空拳的一種虛張,偽飾。而今,走到這個故事裡面,對他而言,是疲於試探各種情感與自我理智的那一刻。

我認為,這一份關注,是溫暖所在。這一個故事給予一個提醒,可以理解的可能,甚至是關於絕望;但是這個理解的起點,就在於承認絕望。這講來矛盾,所以需要三個,或者更多的故事去說明。我應該承認,這個作者到這個導演,講了一個我需要也想聽到的故事。


坂本龍一 「許し」(forgiveness)[soundtr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