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8月, 2015

蠻荒儀式


狄更斯在〈文明巫醫〉這篇散文中批判「儀式」,從喪葬禮俗切入,對照自旅途法國中目睹相對簡樸的儀式規則,召喚起童年時的送葬畫面,英國種種繁瑣儀程並沒有不同蠻荒地帶的祭祀秩序,道理根本雷同;從小窺大,政治場域如議會、法院,任議題成為儀式的附庸,不真正處理任何問題。
Real affliction, real grief and solemnity, have been outraged, and the funeral has been ‘performed.’  The waste for which the funeral customs of many tribes of savages are conspicuous, has attended these civilised obsequies; and once, and twice, have I wished in my soul that if the waste must be, they would let the undertaker bury the money, and let me bury the friend. 
The Uncommercial Traveller, Charles Dickens

真正的痛苦、真正的哀傷與真正的莊重都備遭侮辱,葬禮只是『行禮如儀』地辦了過去。許多野蠻人部族的喪葬習俗裡明顯可見的浪費現象,也同樣存在於文明社會的葬禮當中。我曾不只一次在心中暗自盼望,如果這樣的浪費確實不可避免,還不如就讓殯葬業者埋葬那筆錢,而讓我埋葬我的朋友(陳信宏譯,摘自《非商業旅人》,頁326)。
儀式其實蠻荒,這應該是狄更斯本文的核心。劉梓潔的【父後七日】,也是在那些顛簸不已、啼笑皆非的喪禮過後,一切終結以後,恍然理解到,父親與自己真正的揮別,悲傷終於抵達,情緒終於降落,浪掀般的傷痛而不能自己。而或許,也只有離別的傷感得以無能地漫漶,直擊的沉痛後座力十足地催生勇氣,不假掩飾地回過頭來,承認生者欲遮掩、力圖否認而不願正視的事實,比方葬禮應對的無非是逝者的向背,不回頭的轉身了。只是日常裡,鮮少有巨大的力量那樣棒喝效果;我們只是好整以暇,在時間的寬容與陰影下,逕自織就困縛的謊網,虛妄地守株以待各種獵物,它們是迴游人間的名利,提供短暫飽腹的安適。

長久看來,文明世界裡的儀式承襲了蠻荒的無效。過於纖細敏銳的心靈者如狄更斯不免痛苦不堪,只是,他訕訕地諷刺,殯葬業者無須拐彎抹角,乾脆點,埋葬那筆繁瑣名目杜撰而出的費用,他想要真心誠意地直面告別的憂傷。

有時,在許多人生的儀式場合,放空地不知所措。為了自保故而學會那些,世故以後習成,逐漸蔫壞,面目模糊;還不如赤手空拳地正面衝突,縱然那樣傷痕累累,還是自己吧,始終還是那個熟悉原本的自己。我仍然可以擁有憂傷以及其他,並且可以肯定其存在,每個時刻中渺小的可能,如此甚好。

27 2月, 2015

Running


我們或許,遊說口氣地談及許多耽心其實是無助的,由此皺著眉頭,視線企圖聚焦而朝前望去,遠天邊上,追憶起,伏貼於視野最邊緣的風光,存續於臆測不明的印象,寂寥間,如夢一般真切襲上心頭,可以提示什麼?
時間應該很緊迫。落塵墜跌在初初以為的地平面,寫在平日的喜怒哀樂之上,久之,形成同心圓般的年輪紋路,疏密有致,壞的時光也長天慢夜,好的日子攏聚密集而侷促,無論如何,它們在陰晴圓缺的反覆拓映(如果心搏持續),圈圈漣漪暈散開來,漸漸地構成整幅圖狀,占卜或以為是卦象,踏實一點看待,則是無心駛過的長久轍痕。 
所以,最重要的是,只能擁抱過去,纔有繼續下去的理由,以及對於未來的信仰。生活的經驗可曾解釋,平靜醞釀於飽和的張力,而澄澈,是平靜給予的反映。一旦水波蕩漾,我們不易清晰預見,便緊張兮兮地胡亂抓空,儘管明白這些舉動無一不是刻舟求劍,更使我們深陷恐慌,茫然無措輾轉於時間的黑洞。
跑出去,一直跑出去,渴望朝著無拘無束的邊際跑去。有點耍酷,有點釋放,不再害怕著命運參半的失控。我會執行所有可以提前的準備,但總認為事情只可能邁向最壞的地步。煩悶所謂的悲觀或者認命,這些顯然客觀的評價毫無意義,它們並不確鑿理解,無能指涉焦慮的問題核心,滿腹牢騷又滿臉無聊,故作聰明卻無濟於事。
當然知曉,赤手空拳對抗這個世界是會失望的。到底,我不能否認,有時並不好拿捏,袒裎深恐遭惹笑柄,反過來,虛偽所意圖遮掩私心的那種難看也會讓自己看不起。這麼艱蹇,困乏,直到這份自覺的懼意逐然麻木在叢生的茫惑之中,棄絕這個選項就輕如鴻毛,順其自然。想通也看破的是,疾嚷「撤退」其實無路可退,腳程這下踩空,縱身遺落,曾幾何時片片刻刻的寄望,化零為整,出世再見。或許還要更勇敢。
意義真空了,人就散了。是以我們總是不斷訴說著有意無心的片段,鋪陳出一塊又一塊忽大忽小的蜿蜒石板腸徑,好像一路以來,周遭的風光都攀沿著自己的雙足,走出節奏不一的遠近距離──而我真的希望,停下來或者回頭的時候,我都還記得。

01 2月, 2015

在我心中的崛起與隕落

記 2014
沿單線道指向左彎右拐,車輪傾軋其上,磚道邊緣齟齬碎裂。窗框望出去,灰濛濛景色中,高低樓廈各異其趣,深黑樹幹上攀附鮮綠蕨苔。時值仲夏,陽光肆曝,乾曬著學術索然氣息。兩岸各執人行步道,左水泥有遮花圃走廊,右露天楓香棧道,夾車道迤邐進山上校區。過短橋即陡坡,左瞰隱約伺杵一陰森院館。繼續朝前,目光拾級而上,紅磚矮樓群在開朗台地上擁一方場,有厚重石碑鎮前。相對右岸,龐然橘色衍生建物依勢盤踞,對面矗立山頭樓廈,其底窟鑲嵌郵局提款機。車至此,路終緩,仍未見新生舍區。直更往山裡,山上開去,壁邊抖落藤蔓,垂降樹鬚,青綠溝邊競生莽芒。過軍人騎馬像後,爬坡重重,車體人身忐忑震盪,路面爬滿車痕,不少凹窪甚至淺積泥水。最終停在兩對望老舊宿舍天橋底,路邊捱擠著敞開廂門的車與移動喧嘩的人,擾嚷隔著車窗泛黃若無聲。我思緒落回整車什物,終於。終於到了,終於。
只是運氣與我背道而馳的一年,落在城市南緣。北上,展開盆地邊陲的棲居生活。
長大以後,我鮮少作夢。尤其,經年養成默契的睡姿,輾轉於身形合作的凹陷處──家裡的眠床上,熟悉便不易走失,掉入夢的迷宮。然而,這裏初始的夜晚,直至三四點大燈方歇,摸不清底細、戴著耳機的室友在黯藍光螢幕前正襟危坐,我翻轉向壁面,將棉被拉上鼻翼遮攘一室終年不散的霉味,闔上眼,每陣子流竄周身卻多與自己無關的八卦閒談細細索索地在腦海迴盪,耳畔穩定傳來頂處風扇篤篤的轉動聲,渾噩間,整個人遂漂浮於水面輕舟,靈魂與體魄輕易搖散,再不留神,便煢然闖入無盡黑夜,在無光場合做出各種模糊的決斷。
偶然回望,再度凝視了這些將熄的過往星火。
總是一些既定日子,室友以及更多的同齡陌生人回返星散南方各處的家。有幾次,我錯過這些返鄉旅次,空曠出僅屬個人的周末。通常晏起,待在寢室一整個下午後,容易察覺到,秋意在日色漸翳時有最深邃的示意,靛灰色闇影伴隨長廊盡頭窗口襲入的風一吋一吋無聲推展。視線追上,穿過窗框,乾燥的落葉不斷滑入旋風,聽見它們憑空碎裂掉的聲響,窸窣一陣,止息旋復猖獗。
系上實習報刊的開始,一個學期裡有數次機會前往島上任何一隅觀看賽事,儘管自小即對任何一種運動冷感,並且無知;以周報為期的鬱悶有時還掃帶上衰運,有次分派台東採訪,回程買不到北返車票,只得南迴轉高鐵,未稍作停留也無理由地環島一周,一心只想回到人工打造的北城,一心拒斥並厭惡著跑馬過車窗外的海洋與樹林;當下,大自然永恆的像是無垠咒詛的布景。相較學期初不順遂,接近年底時,終於有一場軟式網球賽事舉辦在中部──我城所以心安──沒有回不了家的恐懼,陣陣冷風穿梭於冬日暖陽之下,乾燥舒爽迥異於北城冰冷的悶濕,紅土散漫運動場四處,觀眾看台座位上薄佈著一坯一坯的沙塵,賽事持續過晌午。「獲勝那一方要用哪個動詞?」、「老裁判其他時間都在做什麼?」、「那條線還沒找到受訪者,我要不要放棄?」奢侈而紊亂地忖度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直到進結尾的比賽激烈了起來,恍然拉回現場一般,我起身走向場邊,在不同角度按下快門。
漸漸成為一種習慣,周末午後或者平日暗時,虔敬地寄出無數封挾持禮貌語氣的信件,裏頭編纂著告知問題與請教解答的造樣造句。假久便成真,我彷彿真正關心起遙遠寬泛且存在已久的議題,為此熱切十分地,上窮碧落下黃泉,追蹤許多往後看來,言語雕砌著文字,字句修葺著語言,疊床架屋那樣平地而起一座訊息的違章社區,彼此相干又扞格,唯獨問題終究困藏其中。其他時候,我任由各類型的書籍、音樂及影像在地下道、天橋、廣場邊上如影隨形,遞出每一步都斷續著與之的呢喃。話語像是幽靈,屢屢於入睡時刻現身,騷擾並索討著白日的記憶。
公車轉捷運,捷運幾號出口,步行幾公里後過路口轉彎……。白天開啟觀象,不時產生暫時性居留的強烈念頭,遂得以忽視鎮日陰慘的氣候。這種半是消極半是積極的處世,反正緊張,跳板之姿,鵠首以待,恆常流動的日常,渴望是馬卡龍色系的,不真實但值得追求。返回宿舍,時間感變得既薄弱又祥和,連上網路世界,在無事侵擾中雜遝度過,直至夜半,雨滴澌淋在窗上,不久便濛成整塊霧面,濕氣凝重而滲透,然後氤氳,人待在室內猶如包覆在真空的水珠子裡。晨起,夜寐,俱朦朧而晶透著。
日日打傘的垂直行蹤,漸次在校園重複踏實而劃出路線,醞釀在類似履勘功夫的執著精神下,視野悄然轉向下掘而深邃;我默默傾向,認同起千迴百轉終能不偏不倚的論述,拒絕並且蔑視空穴來風以及左顧右盼的說詞。具體而言,我深深著迷並欽佩於各門領域內別具匠心的囊括與剔除;它們儼然能夠完善而且始終開放地納入種種觀點下不同層面的關切,另方面又能系統嚴明地分野出眾多因為或者皮相或者無稽或者純粹出於偏見而混雜在一起的廣袤屬性。這些拔尖的對話迸發於此處,是由於凝重深刻的思維帶領起一片微渺但生動不止的靈光,同五月環山步道入口點點的螢光,自在城市邊緣隱居林間的學院後方熠熠流動。
爾後並非沒有意識到,我固守並形成一致的步調。當一個階段即將結束仍不指向另一階段的開啟,苦無有效銜接的可能出口,失序的恐懼日益高漲,只得暫且懸置不理;盡可能無視遠方前程到來,對於個人腳下影子面積所及「份內之事」,以埋頭苦幹之姿抵禦並堅道迫在眉睫的無奈理由,藉此拖延以熬過的時間,彷彿吹開一顆單色氣球,耽溺在封閉卻小心翼翼吹捧的空間裡。一切因為對將來功成名就之企盼,某種不清楚的許願,關於此時此刻未曾歇怠的茫惑心聲終將解答的聲稱,它們像是濃霧一般聚攏,任何一絲心知肚明的自疑隨之淪陷。
表面上,穿上新購的衣著,我依約趕赴所有期限。備妥資料,打算繼續學業,攀踏上另一階頭,可隱約中,空白跫音無聲回擊在我的內心。當時以為不說破或許,這一記醒示也許並不意味著甚麼。
畢業以前,冷熱渾沌過渡的月份,應是無人聞問而顧影自憐的三月,時局卻熱切的彷彿對應著季節轉換的內在焦灼,迴光一般騷動跑報時候的情結。不論確切的立場與原因,油然一股親眼目睹的內在想望驅使下,我約朋友一道於超商買上輕便雨衣後,便在校區謐靜的夜色下驅車前去。現場,我得以想像聲源,話語收入麥克風沿走電纜線接壤喇叭放送開來;「房間有大象……」,人群麇集在舞台周邊,漫漶以後包圍住整個街區。我無意理解大象與國家議場的隱喻,側身經過整排嗡嗡作響的SNG車,遇到實習認識的攝影大哥,他挑戰地刺問我:「你來這是為甚麼?」正在思考如何回應時,還好他的搭檔記者回來找他上工,我們便再度錯散於人群。隨波逐流好一陣子,我與朋友徘徊在另一側的舞台區,這裏沒有那樣多嚴重的理由,只是獨立樂團的表演。抵達更深的夜裡,小小的雨滴漫漫散落,冷風自臉頰竄進心窩,我們在一棵幼小行道樹下的磚道席地而坐,靠著些微的階差,痠麻的腳就踩放在濕冷生硬的泥土上。
暑假過後即開學,這是學校存在以來顛撲不破的道理。每周趕上研究所早課,汗流浹背地疾步於冗長無理的坡道上。置身舊地新時空的我,始終格格不入那樣地自我放逐到世界邊緣,日日行於虛實之間,對於新到者所展現的執著,回應以可笑神情的沉默,飾掩確鑿的慍怒難平,徒然發作著一種無可告人的微恙,幾乎刺心刻骨感受到了,這些,一幕幕毫無默契的演出,忍無可忍的平等對待,當面踐踏著我四年豢養之,驕傲而不容失敗,美好卻易碎的自尊。
恆光橋走過一回又一回。傍晚河面陣陣涼風拂過臉頰,吹亂瀏海,眼前,成群鷺鷥振翅掠過橋面,完成一次又一次的繞飛。在一日事與願違後,夜幕降下以前,聞見秋天捎來其中屬於冬日的氣息,溫柔之中羼有凜意。周遭人車開始密集流動,他們熙來攘往地提著塑膠袋裡的晚餐,回往棲身的目的地。沿人行道過橋的我,瞿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困頓,疲倦地閉上雙眼,既淡漠又陶醉;車流在側,這是危險的,只能用力醒神,要自己撐開雙目,注視前方以及風中的腳步,穩妥而尋常地度過橋面,關心眼前。
也許像禽類,同一角落的旋飛,低空持續,不明所以,重來一遍。
許多既不踏實又脆弱的嘗試,都像雨季墜落棧道遭人踩扁黏糊成一團的不明物體。進而體認到,患得患失的情緒亦未曾稍讓線性時序休矣,個人的低落感受總是如斯而彰顯,挫敗是對照出來的,憂鬱也是。
除了課業上仍得戮力啃咬的學術文章,這時,已然不再像從前熱衷閱讀著叨絮延宕成篇的散文,再也無法釋出絲毫真切關懷而聚焦傾聽他人的對話內容,儘管那些詞藻的排列組合,曾經使我興味盎然,屢屢能在會意之時投射以默契的眼神,無疑的,這些感受的能力正在從我身邊駛離,遠去。我在圖書館借出一本又一本的詩集,總找到比父母老一輩的作家,彷彿唯有時間篩漏出來的純粹語言,既深奧又孤絕,它們不要你隨意聽說,它們十分刻意地傳達旨意與素未謀面的讀者,坦承一切似曾相似來的情結,只有破解才可道出,如鑰匙與鎖孔間的關係,需要精準感知到相應的心境處況,有時幾乎得交代出一篇故事,冥冥中,施以一股巧勁而嵌入缺陷處,完整進入後,毫不勉強即順勢扭轉開來,內心匡瑯一聲迴盪開來,一扇門鬆推而開,在這可以袒裎真相的秘密斗室內,安放慰藉。
常常,不眠的夜晚,枕上抄寫詩句,往往召喚出片段視覺暫留,某些無法參透緣故的晤面場合。比方某次參加午後舉辦的會議,步出大樓,轉眼切換至無邊墨藍的夜色,個人瞬間渺小,失重般吸入車流與兩側店招的迷離光點,隨之消失於現場;不免懷疑起,是否在那一剎那,現世撤掉了我的座椅,席位。或許是更早先,研討會甫結束,一行人離開會場,走在前方的教授赫然發現那般回頭看我,「你是憂鬱的。」以一種極為肯定且不容辯解的口吻指認,得出結論。禮貌上,我愣愣地搖頭傻笑──「比起當下,彼時並不憂傷。」這竟然是事後,我想起可能可以辯駁的話,甚至為此模擬自語對話了起來;儘管自知又何嘗徒勞,只是更顯不堪一擊。
久久,疲於奔命的倦悒之情儼然無望而持續匯聚漲升的水流,載浮載沉數月,終於滅頂之際,明白是現在,我需要告別此處了。撳亮床邊檯燈,在凌晨微光到來之前,反覆掂記而糾結不已,緊箍著紛雜頭緒。漫漫長夜卻又稍縱即逝,身軀蜷縮被窩,鼻息吐出來像是冷煙,彌散開來也就杳然無魄。
從前與現在,悉數暫止在當初我撤退的時刻。曩昔兒時暗自記下的夢想,並隨著冬季到來,濛上一層霧氣,白茫茫。在時間的絕對刻度上,它們距離每個明日更加湮遠,直到不可辨認那天的到來。
我兀自想起,這座城市此時此刻,外頭應該下起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