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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12月, 2022

linger


你現在只是佇立
心裡開著洞,夜裡的風
呼呼,穿透
十分清醒,萬分覺醒
像是國道邊上扛棒廣告
文風不動,川流照面
人車疾駛,漠不關心
影子曳長,時間消逝

你現在只是逗留
遠方的強光,經過
輪廓以後,影子曳長
直到亮燦燦天光下,無蹤
消失時間撤退之境,只是
心裡開著洞
夜裡的風,呼呼,穿透
你停在那裡

感覺石化,除了目光
暫停了前往,便不再抵達
傷害在所難免,或以為
不在因此以免,只不過

祈禱沒事發生,沒事發生
期望無從心碎,無從心碎
假裝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你現在只是佇立
心裡開著洞,夜裡的風
呼呼,穿透


05 9月, 2021

B side of 算了

我缺乏明確的言詞。雖然話已衝到喉頭,卻有點迷糊。我是漂泊之民。隨波逐流,且永遠孤獨。我嘿咻一聲,跳過小水漥,鬆了一口氣。水窪倒映秋日晴空,流雲飄過。忽然有點悲傷,有點安心。我打道回府。

摘自太宰治《思考的蘆葦》〈海鷗〉(劉子倩譯,頁166)

二級警戒來到第二週,姐邀我去看《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已近夏天尾聲,卻是今年第一趟華山。出乎意料,不像紀錄片,更接近專題報導;我起初的抗拒,似乎多慮了,片分三章穿插摘錄訪談解說,順利地看完。

對我,所謂紀錄片,情節以等比例現實時間的方式搬演,總讓人坐立難安——始終不穩地,直擊而搖晃著,無腳本而猶非禮的鏡頭下,無止無隙流淌,洩漏太多原應於暗自裡,無可告人的躊躇,卻遭受如此無微觀看,那些只在剎那而不經意裡的瞥見,彷彿欺進而定格揭示了破綻,不忍卒睹。

對過分仰賴「別過頭去」這樣自保機制的人,簡直是徒刑;儘管這像是個拙劣的藉口。如我,對周遭事物保持絕對距離,視若無睹,冷漠以對,久而久之,常人(我如此臆想)入世為生之道必備的基礎社交力,斷絕如幻肢。

抗辯是,並非從未嘗試,摸索,進取;惟可悲對策延伸出愚笨行徑,佯裝驚訝甚或殷勤發問,無心而逕顯毫無心機——那樣在學生時期,倒也天真可行。這份動力的疲軟,再也難以恆常維繫,終究是在日以繼夜自知之明的疲憊感下,掏空了真心實意的可能性,那是自始資格不符的坦認,自首,儼然無的放矢地竊據了他人的所有物。於是撤退,只能撤退;我無從分辨,自己是累了,抑或真的想通了。從今爾後的課題,或許只是等待習慣的那刻,甘於自我放逐的曠達,遙遠的,連一絲可惜都感覺不到了。

你們大概是真的離開我了。囚游情緒的暗夜,振作真難。生活全面滯留無風帶的日子毫無終點。盼望一點風吹草動,也許躁鬱的夏季就退後一點,而能久違地吸上口氣。

最近看著與從前完全不同的劇。從前只要架空,但求隔岸觀火那般從容,看戲果真是與現實無關的逃逸路徑;現在總是盼望著,對照一個角色的位置,可以被旁人那樣溫柔地對待。但自問,今昔品味真有所不同嗎?觀影的嚮往似乎是趨近了日常,但與我真正面臨的現實,或許是更加無關緊要了。

不得不想起阿多諾的〈文化工業再探〉(1975/李紀舍譯,2011)。他批判:「只是在表面上為他們解決衝突,而真實生活上的衝突卻不得解決。」「各產品所演出的劇碼雷同,人之所以身陷困境只是為了後來能毫髮不損地獲救,解圍的英雄通常代表著一群溫和親切的人,雖然社會在一開始便提出和個人利益衝突,似乎無法協調的要求,透過不著邊際的大團圓結局,個人和社會整體在結尾時得到妥協。」(頁325-326)並嚴厲斥其總結果為「反啟蒙的效應」:

而只要文化工業能激發眾人幸福安寧的感覺,以為世界正是分毫不差地依照文化工業提示的秩序與規則運行,文化工業為人類調製的替代性的感官享受就能欺騙大眾,讓他們盲目地陶醉在文化工業所捏造投射出來的幸福感之中(頁327)。

阿多諾認為大眾淪落於這場虛幻,加以否定個體自虛幻所得的療癒,無非是茫然而罔顧現實的,以至為禁臠而阻礙了獨立自主——這樣不道德的生產,造就對現狀秩序的稱臣,「不是表達道德責任的新藝術,它只是要求大眾效忠的強硬言詞。」「一再宣傳共識,以此鞏固其既盲目又模糊的威權。」(頁326)

只是,我懷疑阿多諾對效用的辯證。他認定「閱聽」此一行徑的抱負,應當反映現實而為個人解放的依據,堂皇得令人退卻。要我說,個人的解放才是亙古不變的虛幻命題;作為渴求,如此反過來,成為大眾文化的產物,深刻的逃逸,抑或膚淺的愉悅;即是宣稱「解放」的號召下,大家「甘心受騙」「希望上當」,其間可是對美好想像的慰藉,有多綺麗就有多需要,以之為證,坐實,招認了人們對現實的無奈與不滿。不待更細緻的解讀,阿多諾著眼那自甘墮落的麻痺處境,將此紓解效應化約地等同,指控為順服成規、放棄抵抗,可正如他體察到:「只要無法沉溺於空無的官能滿足當中,生活會變得全然難以忍受。」(頁324)若非因這虛妄空間的存在,容獲抽離的喘息時機,緩解現實對我們生活的全面占領,才不致無以為繼;在他的道德主張下,連原地踏步都不行,侈言發足前行,反抗甚或改變不過是愈加沉重的絕望責任。

扯遠了。鬼門關前,我與姐去松菸看拾伍週年《盛夏光年》。毫無劇情,但落漆象徵(若有續集可有跨性別衛星)、冗餘切片及無盡bug(全場傑尼斯系男孩而單挑港女長髮等)拼接下,爛漫可愛。在那個把男同志再現為BL的年代,真是莫名緬懷而油生溫馨。今日校園已然完全不能接受,老師洩憤地將劣績還治於小童額上,或別具社會化啟蒙意味地孤立不願受控的小童到操場上;百分百原創的主題曲依舊動聽,彼時陳信宏尚未實踐「長大難道是人必經的潰爛」,近年曲曲復刻宛若少年自我的懷舊周邊,以及場場開得像是盛治仁夢想家專案的演唱會。

直到連幸福感都被反芻,消化到絲毫不剩的時刻。阿多諾畢竟是說對了,他可是知道,墨守於現狀,原地踏步確實是不進則退。

人若是大意地給予自己喘息機會,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11 7月, 2021

算了


著實令人火大。

算了。自己的日常確實無聊至極,到底是無話可說了。但真的回到一個人,看劇,聽音樂,讀新聞報導,突然間,這麼落寞。

於是,當沉迷那些與自己無關的劇時,紅了眼框,不免心痛;回頭發現,對於此刻絕然孤立的處境,多落單就多失望,不欲自卑卻傷感來襲。畢竟,至今以來鋪陳的道路,即使落魄還是體面,一派排拒的姿態,逞強地我行我素,與其遮掩,乾脆覆寫過躲避的事實,彷彿良久,不合群地合群起來,便也不用藏匿一絲難堪了;在人際裡悉心剪下自己,留下煙硝般的陰影,似在而不在,或許在燈光穿透的雨夜,模糊視線裡隱約看見,那樣比離去還要淡然的實存證據,就連難過也無從指涉,想像卻缺乏對象,退卻而毫無必要,以致連像樣的悲傷都顯得多餘了。

一晚,猝不及防地,幾乎無法承受那樣排山倒海的感受,懊悔?沮喪?寂寞?愴然地在浴室蹲下,抱頭遑問自己,到底這一切怎麼了,陌生而乖違地難過起來,是對自己嗎?從前一再放掉的麻痺無感,今後還能沉癮而無動於衷嗎?

洗完澡後憑坐床頭,冷氣房暗裡,周身殘熱透露著莫名激動,思索或許還是致信過去,明明應是求和,卻以討教的措辭,揣摩一副淒然帶笑——調整語句到那樣的口吻,似乎構成一個絕佳的起頭,高傲有餘,傷人也許,自得其樂。但就要接著講下去,沒有前途便無以為繼,恍然意識到這已不是第一次,而是一而再再而三,難道還要自欺欺人;要不就承認吧,我喜歡並享受著自己這樣的人格,其病態程度可與我討厭這個世界旗鼓相當,我對人的那些需求,終究無可告人的異常失能,如此,微乎其微地維繫毫無期待的陪伴與消遣,何以致之,何時方休,何去何從?一路不正是這樣的認知決心走到了現在,至今可有轉圜,可能轉圜,可以轉圜?

倏然間,我感到又冷又恨,狠絕得興致盡空。倒下,翻覆一個猥瑣而曲折的臥姿,徒勞而疲憊地睡去。

是啊,我錯得離譜。過往那些隻字片語,果真是毫無防備地透出望穿秋水的乞憐眼神吧,全然洩底了。回顧這帳,一塌糊塗。現在說是設下停損點,大概為時已晚,那就換個熟悉的做法,別過頭去吧。根本毫無長進,但果然,自始至終最適合我;我可以什麼都不要,一直以來。

裝大器以挽回,你沒有那種餘裕。你只會為了保全自己,不惜切斷關聯,稱之為識相。你從不屑反省檢討,錯也好,對也罷,沒了就沒了,只要對方不再否定,戳破以傷害自己,那樣就好了。你制高點上的發言,固執扼守的原則,不過是偽裝成潔癖慣習的欲蓋彌彰,唯恐任何不堪被揭發,總是片刻不容地收拾掉狼藉與失序的痕跡。你從來不清楚,也不介意自己的志向,如果可以,你迎合所有人的企盼,你甘願信守承諾而活;你覺得這樣就是快樂。到後來,你也洞悉到,除了匪夷所思之高不可攀的顏面,你這人根本毫無信念,一直以來,從害怕失去別人的期待,到轉身親手捻熄,活成更加費解,更加困惑,更加唯我獨尊的隔絕版本;即使再也沒有人會對你有所看法,這樣悲傷卻又這樣心滿意足,除了自己,你沒有辜負誰。

好在始終駭人的翌日,永劫回歸的職場,得以聚精會神以裝模作樣地應付起消磨生命之事,從容包裹不屑,小心翼翼得過且過,藉由汲營這些能以金錢量化的付出,勉勉強強地反證自己尚未被這個社會剔除。至於目的,這刻也總算洞悉,所謂「惡趣味」那樣的蠻不在乎,不質疑而能無所謂,散漫而解放,任由現實一日一日地消化自己,連同那些在脆弱時分聚攏而來的糟透感受;正是如此,這般黯然寂寥的境況,就當是一個玩笑話,我笑了出來,尤其是如果能跟誰說的話,一旦全盤托出,那真心是太好笑了。

所以我說,算了,還給自己一個註定什麼也沒有的自由自在,全然而絕對。

如果我不火大,那就好了。


23 5月, 2021

職場半載

「小狗,我在哪裡?」你是玫瑰。你是蘭。你是崔佛。好似名字不只指涉一物。夜是如此深邃廣闊,極遠處卡車怠速,此時,你可以直接踏處出牢籠,我會等你。在那兒,星兒閃爍,憑著已逝之物的光芒,你我終於看清彼此如何造就了彼此,然後彼此指稱——你不錯。(頁210,何穎怡譯)

摘自王鷗行(Ocean Vuong)《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 2019)

WFH頭一週的閱讀收獲,完結擱置已久的夏目漱石《三四郎》、王鷗行《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三四郎》讓我重拾初次讀《心》的觸動,故事取景以明媚與陰影,為惘然不已的「前成人」處境,悉心定格,幾乎讓人就在那裏看見了自己。於今,我揮別校園即滿一年,學生時期的人生憧憬與軟嫩青春,已然淡漠而真正遺落——我像是翻舊照片,對於有過迷失的眼神感到陌生——現在,我可以明白,並不懊悔,我的侷限造就目前的格局;此刻是反省,承認,整備,卻不到原諒的時刻。鄉下人三四郎赴東京就學,流連交往於當地,朋黨過客如霓虹,映出自身的欲望與期待,難免自大而虛浮地做起三個夢;而自大學,研究所,到職場,我三進北城,在燈火無歇的首都夜色下,業已不只三個夢,失落數回,驚醒幾此,無眠地熬過,渾噩地睡去,輪廓屢經重塑而彈性疲乏,如此逐然僵化的階段——眼下所謂未竟,即是以迫切的心,質疑與試探內在的可能性了。

至於《短燦》,在王鷗行打造出的文體結界內,除了閉氣囚游,別無他法。讀至第三部,像是長跑過了臨界點,不再疲憊,不再因為不知何時方休而意志動搖,體感消弭於路途步數,疼痛暫時解離,思緒朗朗,心無旁騖;此際,前兩部時不時困擾的閃回伏筆,線索召集,儼然融會於心,它們併置,彰顯關聯,甚至於論據,如泣如訴——死亡如長河,舟身載浮載沉,在告別時回望,出身與曩昔,再見不見。他那招「成為獵物」的述式,是對被害者/有色者/移民的身分,賦予能動以反轉,成為倖存者/異見者/作家的立場。

肆月中得知Netflix要下架動畫《死神》。從來不想看太難的我,找到這個趕赴的理由,遂一集一集速食地追下去;這下,總算知道日番谷冬獅郎下場踢足球那集前後了。至勞動日慶生,友人帶來不可告人的日雜收藏,有本其中的欄目介紹到《咒術迴戰》聲優;翻到隨口問他:「好看嗎?」當時早將虎帳悠仁設為手機桌布的他,虛偽自持而鎮定回說:「可以啊。」聊勝於無,我便央他傳連結,幾日後收到竟還是LINE TV的正版來源。觀看意外銜接於設定,從靈壓到詛咒,屍魂界到咒術界,四大貴族到御三家,好能對照,重疊,置換世界觀地看下去;反正我不求甚解。作者芥見下下的借鑑能耐非凡,甚能將《火影忍者》師生羈絆無違融入,情節爽利,意念強大,簡略我向來疲倦日漫那種無止境的心內話動機解釋;動畫改編得燦爛,讓人無條件愛上五条悟(還是重新喜歡上旗木卡卡西?)。

崇拜以外。但若說,自己想要練就的術,無非咒言了。

週一到週五,生分到反覆,伏低做小,忙不迭應道:「好。」原先認命,這樣的歷練必經,或以社會更庸俗地認作「賺經驗」自我說服,是循前輩身影、祕笈,鍛造自己成為那樣的人。但一天度一天,你頹喪莫名,其實是不斷地攻克/收拾那些由愚蠢環伺包抄的啃嚙困擾,難分日常麻煩或低能惡意,耗盡所有精神——你即使也曾,勉力於罅隙,開展自己的領域,但在這不復之地,基於整體社會的部分投射,是由上世代自知之明虛缺而充斥的固陋醜惡所生成,無邊籠罩,無際壓制,無所遁形,常常好像,終於剩下保全自己一事可行了;你的領域全無,存在透明,所為空洞。想著或許做到領年終。

這些天豁然清明,恐怕開始自己就錯了;我終究只得以「自己」馴服你。你低落標準以冀望不存在的榜樣他者,反讓自己陷於幻覺,淪落脆弱。所幸你為虛妄構想而忍受,遲鈍反應的時間差裡,摸索規則的同時,到底識見自己真正具備而需要的能耐,可能創造與抵達的道途——現在還不到予取予求的氣候,但你可注意到了,你能去到那裡。

遠端逕生斷線風險與作業困難,但WFH帶你離開那個實境,這條映照而生的間隔,我才看見了你。

有我看顧下,不讓誰再欺身於你了。




03 1月, 2021

記2020年。假收視心得

其實,最初,同往常,我也是不會入坑。並非自命清高,排斥跟風那樣絕塵脫俗的人,而是太久以前,便了解自己,終究無能融入群體。無緣潮流的質素,接受這樣的自知之明,或許做自己從來只是謹守本分,簡化為個人生存之道的自保邏輯,與其格格不入,嘗試爭取而終究失落,到頭來還是遺憾,不如容易一些,事發以前,我們就都不要勉強了。

我於是特別能理解,幾乎共鳴而動容。一旦為那些自在揮灑能量,習於攫獲眾人視線,輝煌之人所映照,青睞的時刻,既感動又退卻的心情;即是那一刻遇上了,擁抱或者放手,我們終究苦惱自己的無能:認份對自己失望,守持這樣的底線,是以不願也不能承受再有他人也對自己失望;這份無可告人的艱難,正是因為太過渺微的自尊而唯有艱難以對。

出於無助,她故作姿態,卻又自我厭倦。她敏感、易受傷害,卻以謹小慎微、費心過頭的自尊來掩飾,在這樣的自尊底下,便是最微小的傷害,也會馬上令她驚慌失措,一張無助的臉往外望。要貶低她是很容易的。

摘自Peter Handke《夢外之悲》(Wunschloses Unglück, 1972)頁53(彤雅立譯,2020)。

正是案前庸碌躁煩之際,有人私訊要我與公司裡崇拜的寫手以某劇為話題互動,唐突地,幾乎刺激到我,順著筆談可偽的玩笑口氣反擊,「真心」回了他一幀中指截圖。全然是被戳到。當下氣餒,事後則是沮喪。兩個月來,不提個人價值的施展空間有限,庶務執行總也是東磕西碰,笨拙而猶稚氣未脫,好像自己怎麼都輸,周遭這樣的人口:置身自家般趿著拖鞋遊走辦公,嚷呼團購成箱工廠零食及市場小食,蜀犬吠日般蜂擁天臺賞攝北城偶然的夕色與彩虹,眾人談話間隙時不時流露僵化而過時的意識形態等。都說是歷練,但我無話可說——唯他們接納這樣的我,人力市場裡的同等貨色,不是嗎。

幸虧,網聊一如今日誰也難見藏於口罩後誰抿住的嘴臉。無有察覺的人再次遊說,此番甚至附上劇集連結,推送於週五晚間——合宜的時間。坦白說,小說影視,名人,理論與輿論,私密的音樂,我們都分享過不少;或者應是說,有意無意,我已讓他對我私人品味具備某種掌握了(比方這次?)。總之,關於被期待而不辜負,喫軟如我之人,作為生存價值的自我實現,適(順)應(受)良好地就範了。

週末兩個熬夜,收視完結。迷人日劇的標配總是職場描寫,它們對於人生與生活的體察,屢藉對白答應,刺痛於自言自語,幽微心事恍惚顯影——有一刻,好像有人竟也懂得,似乎也就被說動了。之於我。年初,論文下半場而惶然待業彼時,那是位日晏而起,備受獨立持家母親所包容,而對整個世界口齒便給;直至歲末,黯淡於辦公桌前的此刻,這是隻小心翼翼不為過以容於世道,服低做小以盡人事——後者甚至不論及劇情,僅外在設定,人名對撞,破相的痣(演員當是可愛的點),到底有那麼不費吹灰之力,人格這樣過分直接投射的嗎?

上工首月。退伍四齡的碩畢男子被當作不宜聽聞成人話題的底迪,近三十仍舊拚命掩藏童穉行止那樣——挫折在於,不識作法而疏漏淪與無知大意而犯錯的同等評價,到底未盡本分或遭遇欺生的處境,至今無解。

北城冬季,常有整週滂沱未止,踏出去的黑色帆布鞋自腳尖處濡濕,來不及乾,沙塵就此復染般沾黏難除。夜裏,任由除濕機馬達轟隆運轉,壓制擊打在鐵皮的密集雨點在心上淌成思緒;噪音縈耳而漫漶自己的腦門,直到想不起什麼,什麼也想不到那樣,闔上眼。開始為了趕上,要求習慣,復而只是趕上,盼望習慣,嚥下所有沮喪與難過,注意周遭,避免誤失,時而張皇,故作清朗筆直向前,掠過擋道慢行的路人。生活被削弱成無數碎片,個人所有的時間被分解得好透明。

然而,等到她回家用完晚餐躺在床上時,她又覺得自己剛過完的那一天宛如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日,她會逐步回憶當天的每一幕場景,每一項細節。當她刻意挪開自己的心思,或讓自己放空,白天發生的一切卻又迅速回到腦海。艾莉絲總覺得她得花一整天回顧反思自己前一天的經歷,透過這種過程,她才能把它拋在腦後,讓自己不至於在夜裡輾轉反側,或做著與白天各場景相關的夢境。然而有時候她的夢卻盡是她不熟悉的內容,充斥繽紛的色彩,甚至還有腳步忙亂的人群。

摘自Colm Tóibín《布魯克林》(Brooklyn, 2009)頁60(陳佳琳譯,2015)

公車駛過一路口時,我想起了她們,在我們大學剛畢業那段日子。日後但願遺忘而不得,我那不到半學期碩班初就讀期間,有次就在後山恆光橋外的公車亭分別,她不尋常地與我擁抱,像是我們鄭重地告別。不多久,倉皇離開校園的我,對於人生方向未明,想不通而怯懦地待在鄉下等兵單。至於投入吃人的電視產業的她,面對或愚蠢或惡意的主管;某晚來電,交代已與往昔同窗的室友割席,人在街頭正徬徨,似乎期望我人能過去陪伴,困坐老家的我,想怎麼可能,怎麼能這麼難,我既無奈又警覺到,她會不會消失呢。

現在我們流連同城不同色的捷運線。我頓生歉意,我當時並未真能接住妳們。我豁然懂了。那樣告別,原來是向著我們的大學歲月,原來是步入職場前的回望。那通來電,原來是那樣無恃而惶恐,我卻只是一逕安撫,要妳務必堅強那樣一廂情願。

這個開年,此城老鳥的你們贈我,耶誕餅乾,舒眠CD,溫度鬧鐘等,以及闊別許久的妳領我依序參拜行天宮神祇。雖然餐桌上各自開口,道出平日裡真正屬於自己的那部分,有時大家也只是沉默以對,單純地相視而笑,可那真是冬日暖陽下相伴走過數個街頭,吉光片羽隱然召喚,依稀就同步在往昔的青春路途上,唯獨我們了。

P.S 電影《李希特舒眠曲》(Max Richter's Sleep)預告片




23 8月, 2020

說辭。借自【The Legend of 1900】

《海上鋼琴師》劇照

那麼多城市,根本讓人看不到盡頭,盡頭在哪裡?拜託,能讓我知道哪裡才是盡頭嗎?


當時我站在舷梯向外看,覺得一切都棒。穿著那件駝毛大衣,感覺充滿自信,我準備好下船了。說真的,那並不是問題。


不是我看到的東西阻止我,麥克斯。而是我看不見的東西。你懂嗎?是那些我無法看見的。偌大的城市,綿延無盡,但卻沒有盡頭。根本沒有盡頭。我看不見的,正是一切結束的地方,是這個世界的盡頭。(It wasn't what I saw that stopped me, Max. It was what I didn't see. Can you understand that? What I didn't see. In all that sprawling city, there was everything except an end. There was everything. But there wasn't an end. What I couldn't see was where all that came to an end. The end of the world. )


拿鋼琴來比喻吧,鍵盤有始,也有終,88個鍵就在那裡,這錯不了;它並不是無限的,但音樂卻是無限的。我能在有限琴鍵上演奏出無限的音樂。我喜歡這樣,我也應付得來(I like that. That I can live by. )。


但當走過舷梯之後,前面會有……人生成千上萬的琴鍵,那是真實且沒有盡頭的,麥克斯。那個鍵盤是無限大的。當琴鍵無限大,就無法在那鍵盤上演奏出音樂;那不是給凡人彈奏的,那是屬於上帝的鋼琴(But if that keyboard is infinite there's no music you can play. You're sitting on the wrong bench. That's God's piano.)。


老天啊,你看過那些街道嗎?僅僅街道就成千上萬條!一旦上了岸你又該如何選擇?去愛一個女人,去住一間房子,去挑選一塊可以讓你擁有自己風景的土地,最後挑一種死去的方法。整個世界讓你喘不過去,你甚至不知何時才會結束,何處才是盡頭,太多的選擇怎不讓人精神崩潰,怎能讓人活得下去。


我出生在這艘船上,與這世界擦身而過。每回上船的僅有兩千人,不過這裡充滿了希望,但這夢想僅存於船的船尾之間。(I was born on this ship. The world passed me by, but two thousand people at a time. And there were wishes here, but never more than could fit on a ship, between prow and stern. )


用有限的琴鍵奏出自己的幸福,這就是我學會的生活之道。


陸地,對我而言,是艘太過龐大的船,是個太漂亮的女子,是條太漫長的旅程,是瓶太濃烈的香水,是篇我無從彈奏的樂章(It's music I don't know how to make.)。


我永遠無法捨棄這艘船,我寧可捨棄自己的生命,反正對世人而言我不存在。除了你,麥克斯。你是唯一知道我在這裡的人,但畢竟你是少數,你最好習慣這樣。朋友,原諒我,我是不會下船的。


看不見去處的前往,又如何能抵達?

想不透事件發生的目的地,啟程可教人惶然。

如此迷惑而明白,如此擊中而坦誠,如此可作為自己人生的註寫。


***

《海上鋼琴師》劇照







突然明白,自己這種人,終其一生只會適合一件事。如此可能的幸福,只發生於一方天地,其範圍剛好讓路過的人駐足,並能憑藉那樣擦身的時間,交付眼前心底的音樂,流連及其心底。

成就是屬於可被多數人轉述的故事;但說真的,不是不在乎,我只是無從想像。更願在茫茫人海中有一個專屬的席次;我可以,我也喜歡,那樣就好。


22 8月, 2018

喘息


A drunk on the pavement is something you do not need to see, and part of a world you do not wish to be part of, so you look away. 
Children are very good at looking away. 
你不會去看喝醉倒在人行道上的人,這世界也有部分是你不想參與的,所以你會把頭別開。 
小孩非常擅長把頭別開。 
Neil Gaiman (2012) “What the [Very Bad Swearword] Is a Children’s Book Anyway?” (沈曉鈺譯)

#1 找房看屋
午後,悶滯圍城,停佇路口,茫然四望,拭去額脖上的汗,推開瀏海與後腦勺髮尾。琢磨,考慮再三,修剪自己的需求,削足適履,努力把自己住進那些窄仄的格子;只能在欠缺中抉擇,無風,欲振乏力。傍晚驟雨,一陣一陣,倦意漫漶記憶,滑開手機欲回溯,心神同手機頁面排列陌生電話號碼,無主上下。

城市千門萬戶。夜裏,樓廈逕在大馬路旁公然輝煌,鑲嵌陽台的光同聖誕樹上的燈泡,層層恆穩流洩,覆底的陰影藏著自己的漫沉腳步,街燈指路,踅入暗默巷弄,老舊公寓借光在那坑窪裡的水灘。視線只在那一刻,惶惶回睹,毫無著落,彷彿穿過,即使渺小仍猶誇飾的存在感。


#2 徒勞時間
時間一直都會是問題。矛盾地,耗費大量時間,審「時」度勢,一事無為——我們佯裝一點也不在意,正是太在乎——小心翼翼地虛度時光,縱然才情,只聞樓梯聲。終於,過往資料陳列高閣,午夜徬徨,張望之,回顧而能注意到,細數出,那些斷掉的後來,乃親手窒息掉的開頭。遺恨於將來:如果,如果要有一個持之以恆下去的,該有多好。


#3 反身展演
有人說,與你說話,自己會感覺到自己像是個白癡。

許是盛氣凌人的提問方式,專心致志,捕捉話語流落的次第及邏輯,那些話挑戰著言不及義以外的評價,對此,不禁流露倨傲的檢視神態,以為別人怎麼想都無所謂。

——如果誠實些(潛/前意識裡),你可也明白,過程是運籌帷幄的,說這句話,說那句話,旋搭上一句話之後,挑刺,細究,計較。接近一種練習,復返,諳熟。至於看起來,順其自然的猝不及防,介於聰明和無聊之間。

過程裏,這份「不自然」所創建的距離感。心機設防,處處都關於識別,欣賞的人在於懂得的肯認,專屬(於你)的權限。換句話說,這全然關乎等候:人來人往,事隨時往,日夜輪迴以淡漠外表的作勢,直至尷尬,舉止無措終於也變成了一種習慣;但更深沉的期待,則是機運裡的默契,許諾,祇在剛好的時間份量裡,把握,連結,有所積累。

——另一方面,相對屏蔽其餘人。他由衷的是,怪異節奏的幽默(有人笑了),感知疏離而理解困難,獨特心靈體系有著恆絕的封閉性,不流俗只因艱難從眾。卡夫卡的飢餓藝術家,心底願望,他亦想飽餐一頓。

沉緬於此,諷刺便著落於明知故犯的興味,常常也傷人損己。張力自始是中性的,久之形成慣性,「拒斥」的面貌體現於常態應對——自始至終,那樣的星球無人生還,獨自旋轉,孤單運行。然後,或多或少,自慚形穢。


07 4月, 2018

青年追求的陰影向度



「你還是晚睡嗎?」
「我試著在這天結束以前入睡。」
熄燈。百葉窗後是稀薄夜色,壁面上方照射自建物外燈桿的錯落黃影。凌晨第一聲鳥鳴或遠或近。疲倦攤放,搶在某一種奇怪的悲傷佔領前,意識斷落;生理黑畫面概括平息所有情緒。

與友人相處,話語是一種探詢,眼前的事斷續如殘影,將來的事懸在冗長刪節號上;默契逕以輕描淡寫那樣堅持著,沉默隱隱約約,偶爾的遺忘無所謂誠實地流露出尷尬失落。我不知道。

一點點小事,轉眼之間,謹記心底;座落為時空的岔裂點。承諾使其重複上演;許多第一現場,卻彷彿以為,似曾相識。真正的朋友在那裡找到你。

社群媒體的音訊同無線電頻率,階段性,地域性,旨趣風格,那樣失去在個人的波段接收範圍內;可也曾想起,徘徊逡巡以校準,手動滑返其頁面,盤旋若等候,線性「當下時間」,收到一片空白。

為難自己。殷盼不同質地,設想明日之前往,縝密衡酌路線與資源,推敲人情世故細節,減少出錯,鋪陳走下去的資本,高度積累的可能。所謂尋覓踏實,強迫對焦眼前,遠景模糊殘留光影印象,掠上心頭,浮沉心底——可以的話,視線之外,觀看不見。一種路數,抓住外在形式,猶似套上修身外衣臨摹姿態,輪廓,骨架,規則,可以穩妥運行自我體溫護持內在空虛,作為一人上路的框架。我想。

「你可以……」眾人嘗以看重你的口吻提議到。可以預見,年歲漸長,這種問候凋零,對方的惋惜逐漸轉向個人的遺憾。不只一次,愣杵對立處,靜默如同表現回絕。究其實際,深層焦慮,需要改變哪些,企待改變,一絲動靜也好。心嚮往之與何以致之兩個層次之間,巡迴往復,串連彼此的或是真心實意的能動性,促成其所聚焦的緣由,從此不移關注,不疑有他——客體的確認,乃主體的反身明白。

不知如何追求/追求如何,妄自菲薄那般悻然。日子是乾燒空鍋,自己浪費自己,這樣尚算是主體能動性的展現嗎?所有意義層面的遠方,遙不可及,能力有限,時機不正確,目的地不存在,種種檯面上可能為外人道明說詞堂皇,誠然也說服了自己相信。表面上,實際上,如此解釋,以便開脫——歆然,脆弱,連結——任何主動性感受偃旗,時間如塵,無聲所以缺席,終至失語。

「應該感受到什麼嗎?」噩夢過境,白日中爬梳賸餘印象,睡眠裏的對話仍回聲般盪留耳際;明朗意識摸索潛意識的可能意味,檢視其中應對措施,角色情節,場景構圖:覺察始終旁觀地位的參與視角,或者散漫消極抵禦現實無盡失望無奈的慣性態度,像是出走舒適圈而流連經驗的邊際。鑑於夢的顛倒預言性質,遂嘗試以對位方式拼湊現實理路,解謎那些示警畫面。

——我閉上眼睛。這些與那些,旋轉盤上的項目,負面表述,刪去法則,直覺語感,逐漸由機遇滲透生活的機制,失去了所有把握。

學院義理座落世道網絡,其所關切輒隨潮流載浮。上下兩學期,修習兩堂不同面向倚鄰產業的課程,授課教師給予異樣意見。老資格廣電人,語氣眺臨,期末報告評價上突命我起身吼叫,開釋他認為所抑壓的人格;另位學術涵養猶內功,經年而深厚,臻熟路法操解實例,引路點津,學生亦步亦趨間,心得體會竅門。最終,前者施予鼓勵意味的高分,後者肯認以未曾有過的高分。

問題在哪?長期既往,規範自我,遵循批閱者的標準,不辜負他人的預見,成為執著而能擅長的事;在於認真繳交各項功課,膠著題目真意、摸索前例判決、估測作答形式,服膺權威之首肯。於是,更不知道自己所為,為何;以為過程裡終將揭開的心意,消沉於無人知曉的冗長時光。

在個體現實的生活陰影中,結構一個微觀的悖論宇宙。自己寄信給自己。自我成就一種消解。以重複的密碼,登錄無數的帳號信箱。迴圈般,我的自由意志束縛在我身上。我總是尋找意義,儘管一切可能本來就沒有意義。我在浴室裡自言自語,洞悉有些遺漏的部分,在尚且能塗改,糾正,完善的那些事上,也許這樣便好,也許應該那樣才是,也許會在夜裡想起這些被泡沫覆蓋的思緒。

有的時候,我只是需要提醒。在我想起以前,Let's save some time。


01 5月, 2017

長大以後發現什麼?



長大以後會發現什麼?很多事情,竟是一點機會也沒有。現實的小孩,遲早也會明白,一件事情的價值,當與我們的選擇沒有關係,它之所以發生,只在於時空條件的允許,我們則是路過的目擊者。

如果,你因此承認在意了,並且言說以理由,構聯出彼此因循,多是為了克服自身的孤單。所謂關係的建立,其實透過無關的連結;到底無關緊要卻仍難免落寞,總是如此。

沉默的時候,我們或許穿過眼神反覆確認——想像之中的理解與不理解並陳,盤旋擱置。同一時間,這些想像遭受這個世界的消化,磨蝕,近乎拋光表面,直到終究如鵝卵石那般無所謂,赤裸橫陳河口,失去來歷初衷;奇怪的是,都看見了,也都不見了。

水盆已空,而水盆仍在同一個角落;人們嘗試迴避生命的真相。彷彿我們都看到了,只是沒有人在意。驚詫在那樣的一個關鍵時刻。別過頭去。你緊接著述說,暗藏記憶裏一個有趣荒誕的故事,只在眾人視線以外,轉身之處——似乎是直覺裡的懼意無意識啟動這種脫逸的機制,覆蓋以輕薄短小的語句,在所有沉重的發現揭示以前捷足先登——抵臨心智的維度,事物從容猶靜止,真相獲得停格,聚焦顯影,你悄然安排位置角度,調動細節光影。

這是關於抽離的技藝,一次又一次拿記憶的零落換取,所有的刻意遂成就多起「不經意」的實現。

活成一個結構,劇情虛空。怕是心傷,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最好的伴奏總是妥貼配合,關於弦外之音,在過場處顯示獨到的見解,結論剛好落在重點之間。你能在耳機裡聽見它們。世界轉動之快,直直朝你步伐撞上,世界變化很慢,你看出端倪。在它察覺你的視線之前,別過頭去。




29 8月, 2015

蠻荒儀式


狄更斯在〈文明巫醫〉這篇散文中批判「儀式」,從喪葬禮俗切入,對照自旅途法國中目睹相對簡樸的儀式規則,召喚起童年時的送葬畫面,英國種種繁瑣儀程並沒有不同蠻荒地帶的祭祀秩序,道理根本雷同;從小窺大,政治場域如議會、法院,任議題成為儀式的附庸,不真正處理任何問題。
Real affliction, real grief and solemnity, have been outraged, and the funeral has been ‘performed.’  The waste for which the funeral customs of many tribes of savages are conspicuous, has attended these civilised obsequies; and once, and twice, have I wished in my soul that if the waste must be, they would let the undertaker bury the money, and let me bury the friend. 
The Uncommercial Traveller, Charles Dickens

真正的痛苦、真正的哀傷與真正的莊重都備遭侮辱,葬禮只是『行禮如儀』地辦了過去。許多野蠻人部族的喪葬習俗裡明顯可見的浪費現象,也同樣存在於文明社會的葬禮當中。我曾不只一次在心中暗自盼望,如果這樣的浪費確實不可避免,還不如就讓殯葬業者埋葬那筆錢,而讓我埋葬我的朋友(陳信宏譯,摘自《非商業旅人》,頁326)。
儀式其實蠻荒,這應該是狄更斯本文的核心。劉梓潔的【父後七日】,也是在那些顛簸不已、啼笑皆非的喪禮過後,一切終結以後,恍然理解到,父親與自己真正的揮別,悲傷終於抵達,情緒終於降落,浪掀般的傷痛而不能自己。而或許,也只有離別的傷感得以無能地漫漶,直擊的沉痛後座力十足地催生勇氣,不假掩飾地回過頭來,承認生者欲遮掩、力圖否認而不願正視的事實,比方葬禮應對的無非是逝者的向背,不回頭的轉身了。只是日常裡,鮮少有巨大的力量那樣棒喝效果;我們只是好整以暇,在時間的寬容與陰影下,逕自織就困縛的謊網,虛妄地守株以待各種獵物,它們是迴游人間的名利,提供短暫飽腹的安適。

長久看來,文明世界裡的儀式承襲了蠻荒的無效。過於纖細敏銳的心靈者如狄更斯不免痛苦不堪,只是,他訕訕地諷刺,殯葬業者無須拐彎抹角,乾脆點,埋葬那筆繁瑣名目杜撰而出的費用,他想要真心誠意地直面告別的憂傷。

有時,在許多人生的儀式場合,放空地不知所措。為了自保故而學會那些,世故以後習成,逐漸蔫壞,面目模糊;還不如赤手空拳地正面衝突,縱然那樣傷痕累累,還是自己吧,始終還是那個熟悉原本的自己。我仍然可以擁有憂傷以及其他,並且可以肯定其存在,每個時刻中渺小的可能,如此甚好。

27 2月, 2015

Running


我們或許,遊說口氣地談及許多耽心其實是無助的,由此皺著眉頭,視線企圖聚焦而朝前望去,遠天邊上,追憶起,伏貼於視野最邊緣的風光,存續於臆測不明的印象,寂寥間,如夢一般真切襲上心頭,可以提示什麼?
時間應該很緊迫。落塵墜跌在初初以為的地平面,寫在平日的喜怒哀樂之上,久之,形成同心圓般的年輪紋路,疏密有致,壞的時光也長天慢夜,好的日子攏聚密集而侷促,無論如何,它們在陰晴圓缺的反覆拓映(如果心搏持續),圈圈漣漪暈散開來,漸漸地構成整幅圖狀,占卜或以為是卦象,踏實一點看待,則是無心駛過的長久轍痕。 
所以,最重要的是,只能擁抱過去,纔有繼續下去的理由,以及對於未來的信仰。生活的經驗可曾解釋,平靜醞釀於飽和的張力,而澄澈,是平靜給予的反映。一旦水波蕩漾,我們不易清晰預見,便緊張兮兮地胡亂抓空,儘管明白這些舉動無一不是刻舟求劍,更使我們深陷恐慌,茫然無措輾轉於時間的黑洞。
跑出去,一直跑出去,渴望朝著無拘無束的邊際跑去。有點耍酷,有點釋放,不再害怕著命運參半的失控。我會執行所有可以提前的準備,但總認為事情只可能邁向最壞的地步。煩悶所謂的悲觀或者認命,這些顯然客觀的評價毫無意義,它們並不確鑿理解,無能指涉焦慮的問題核心,滿腹牢騷又滿臉無聊,故作聰明卻無濟於事。
當然知曉,赤手空拳對抗這個世界是會失望的。到底,我不能否認,有時並不好拿捏,袒裎深恐遭惹笑柄,反過來,虛偽所意圖遮掩私心的那種難看也會讓自己看不起。這麼艱蹇,困乏,直到這份自覺的懼意逐然麻木在叢生的茫惑之中,棄絕這個選項就輕如鴻毛,順其自然。想通也看破的是,疾嚷「撤退」其實無路可退,腳程這下踩空,縱身遺落,曾幾何時片片刻刻的寄望,化零為整,出世再見。或許還要更勇敢。
意義真空了,人就散了。是以我們總是不斷訴說著有意無心的片段,鋪陳出一塊又一塊忽大忽小的蜿蜒石板腸徑,好像一路以來,周遭的風光都攀沿著自己的雙足,走出節奏不一的遠近距離──而我真的希望,停下來或者回頭的時候,我都還記得。

01 2月, 2015

在我心中的崛起與隕落

記 2014
沿單線道指向左彎右拐,車輪傾軋其上,磚道邊緣齟齬碎裂。窗框望出去,灰濛濛景色中,高低樓廈各異其趣,深黑樹幹上攀附鮮綠蕨苔。時值仲夏,陽光肆曝,乾曬著學術索然氣息。兩岸各執人行步道,左水泥有遮花圃走廊,右露天楓香棧道,夾車道迤邐進山上校區。過短橋即陡坡,左瞰隱約伺杵一陰森院館。繼續朝前,目光拾級而上,紅磚矮樓群在開朗台地上擁一方場,有厚重石碑鎮前。相對右岸,龐然橘色衍生建物依勢盤踞,對面矗立山頭樓廈,其底窟鑲嵌郵局提款機。車至此,路終緩,仍未見新生舍區。直更往山裡,山上開去,壁邊抖落藤蔓,垂降樹鬚,青綠溝邊競生莽芒。過軍人騎馬像後,爬坡重重,車體人身忐忑震盪,路面爬滿車痕,不少凹窪甚至淺積泥水。最終停在兩對望老舊宿舍天橋底,路邊捱擠著敞開廂門的車與移動喧嘩的人,擾嚷隔著車窗泛黃若無聲。我思緒落回整車什物,終於。終於到了,終於。
只是運氣與我背道而馳的一年,落在城市南緣。北上,展開盆地邊陲的棲居生活。
長大以後,我鮮少作夢。尤其,經年養成默契的睡姿,輾轉於身形合作的凹陷處──家裡的眠床上,熟悉便不易走失,掉入夢的迷宮。然而,這裏初始的夜晚,直至三四點大燈方歇,摸不清底細、戴著耳機的室友在黯藍光螢幕前正襟危坐,我翻轉向壁面,將棉被拉上鼻翼遮攘一室終年不散的霉味,闔上眼,每陣子流竄周身卻多與自己無關的八卦閒談細細索索地在腦海迴盪,耳畔穩定傳來頂處風扇篤篤的轉動聲,渾噩間,整個人遂漂浮於水面輕舟,靈魂與體魄輕易搖散,再不留神,便煢然闖入無盡黑夜,在無光場合做出各種模糊的決斷。
偶然回望,再度凝視了這些將熄的過往星火。
總是一些既定日子,室友以及更多的同齡陌生人回返星散南方各處的家。有幾次,我錯過這些返鄉旅次,空曠出僅屬個人的周末。通常晏起,待在寢室一整個下午後,容易察覺到,秋意在日色漸翳時有最深邃的示意,靛灰色闇影伴隨長廊盡頭窗口襲入的風一吋一吋無聲推展。視線追上,穿過窗框,乾燥的落葉不斷滑入旋風,聽見它們憑空碎裂掉的聲響,窸窣一陣,止息旋復猖獗。
系上實習報刊的開始,一個學期裡有數次機會前往島上任何一隅觀看賽事,儘管自小即對任何一種運動冷感,並且無知;以周報為期的鬱悶有時還掃帶上衰運,有次分派台東採訪,回程買不到北返車票,只得南迴轉高鐵,未稍作停留也無理由地環島一周,一心只想回到人工打造的北城,一心拒斥並厭惡著跑馬過車窗外的海洋與樹林;當下,大自然永恆的像是無垠咒詛的布景。相較學期初不順遂,接近年底時,終於有一場軟式網球賽事舉辦在中部──我城所以心安──沒有回不了家的恐懼,陣陣冷風穿梭於冬日暖陽之下,乾燥舒爽迥異於北城冰冷的悶濕,紅土散漫運動場四處,觀眾看台座位上薄佈著一坯一坯的沙塵,賽事持續過晌午。「獲勝那一方要用哪個動詞?」、「老裁判其他時間都在做什麼?」、「那條線還沒找到受訪者,我要不要放棄?」奢侈而紊亂地忖度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直到進結尾的比賽激烈了起來,恍然拉回現場一般,我起身走向場邊,在不同角度按下快門。
漸漸成為一種習慣,周末午後或者平日暗時,虔敬地寄出無數封挾持禮貌語氣的信件,裏頭編纂著告知問題與請教解答的造樣造句。假久便成真,我彷彿真正關心起遙遠寬泛且存在已久的議題,為此熱切十分地,上窮碧落下黃泉,追蹤許多往後看來,言語雕砌著文字,字句修葺著語言,疊床架屋那樣平地而起一座訊息的違章社區,彼此相干又扞格,唯獨問題終究困藏其中。其他時候,我任由各類型的書籍、音樂及影像在地下道、天橋、廣場邊上如影隨形,遞出每一步都斷續著與之的呢喃。話語像是幽靈,屢屢於入睡時刻現身,騷擾並索討著白日的記憶。
公車轉捷運,捷運幾號出口,步行幾公里後過路口轉彎……。白天開啟觀象,不時產生暫時性居留的強烈念頭,遂得以忽視鎮日陰慘的氣候。這種半是消極半是積極的處世,反正緊張,跳板之姿,鵠首以待,恆常流動的日常,渴望是馬卡龍色系的,不真實但值得追求。返回宿舍,時間感變得既薄弱又祥和,連上網路世界,在無事侵擾中雜遝度過,直至夜半,雨滴澌淋在窗上,不久便濛成整塊霧面,濕氣凝重而滲透,然後氤氳,人待在室內猶如包覆在真空的水珠子裡。晨起,夜寐,俱朦朧而晶透著。
日日打傘的垂直行蹤,漸次在校園重複踏實而劃出路線,醞釀在類似履勘功夫的執著精神下,視野悄然轉向下掘而深邃;我默默傾向,認同起千迴百轉終能不偏不倚的論述,拒絕並且蔑視空穴來風以及左顧右盼的說詞。具體而言,我深深著迷並欽佩於各門領域內別具匠心的囊括與剔除;它們儼然能夠完善而且始終開放地納入種種觀點下不同層面的關切,另方面又能系統嚴明地分野出眾多因為或者皮相或者無稽或者純粹出於偏見而混雜在一起的廣袤屬性。這些拔尖的對話迸發於此處,是由於凝重深刻的思維帶領起一片微渺但生動不止的靈光,同五月環山步道入口點點的螢光,自在城市邊緣隱居林間的學院後方熠熠流動。
爾後並非沒有意識到,我固守並形成一致的步調。當一個階段即將結束仍不指向另一階段的開啟,苦無有效銜接的可能出口,失序的恐懼日益高漲,只得暫且懸置不理;盡可能無視遠方前程到來,對於個人腳下影子面積所及「份內之事」,以埋頭苦幹之姿抵禦並堅道迫在眉睫的無奈理由,藉此拖延以熬過的時間,彷彿吹開一顆單色氣球,耽溺在封閉卻小心翼翼吹捧的空間裡。一切因為對將來功成名就之企盼,某種不清楚的許願,關於此時此刻未曾歇怠的茫惑心聲終將解答的聲稱,它們像是濃霧一般聚攏,任何一絲心知肚明的自疑隨之淪陷。
表面上,穿上新購的衣著,我依約趕赴所有期限。備妥資料,打算繼續學業,攀踏上另一階頭,可隱約中,空白跫音無聲回擊在我的內心。當時以為不說破或許,這一記醒示也許並不意味著甚麼。
畢業以前,冷熱渾沌過渡的月份,應是無人聞問而顧影自憐的三月,時局卻熱切的彷彿對應著季節轉換的內在焦灼,迴光一般騷動跑報時候的情結。不論確切的立場與原因,油然一股親眼目睹的內在想望驅使下,我約朋友一道於超商買上輕便雨衣後,便在校區謐靜的夜色下驅車前去。現場,我得以想像聲源,話語收入麥克風沿走電纜線接壤喇叭放送開來;「房間有大象……」,人群麇集在舞台周邊,漫漶以後包圍住整個街區。我無意理解大象與國家議場的隱喻,側身經過整排嗡嗡作響的SNG車,遇到實習認識的攝影大哥,他挑戰地刺問我:「你來這是為甚麼?」正在思考如何回應時,還好他的搭檔記者回來找他上工,我們便再度錯散於人群。隨波逐流好一陣子,我與朋友徘徊在另一側的舞台區,這裏沒有那樣多嚴重的理由,只是獨立樂團的表演。抵達更深的夜裡,小小的雨滴漫漫散落,冷風自臉頰竄進心窩,我們在一棵幼小行道樹下的磚道席地而坐,靠著些微的階差,痠麻的腳就踩放在濕冷生硬的泥土上。
暑假過後即開學,這是學校存在以來顛撲不破的道理。每周趕上研究所早課,汗流浹背地疾步於冗長無理的坡道上。置身舊地新時空的我,始終格格不入那樣地自我放逐到世界邊緣,日日行於虛實之間,對於新到者所展現的執著,回應以可笑神情的沉默,飾掩確鑿的慍怒難平,徒然發作著一種無可告人的微恙,幾乎刺心刻骨感受到了,這些,一幕幕毫無默契的演出,忍無可忍的平等對待,當面踐踏著我四年豢養之,驕傲而不容失敗,美好卻易碎的自尊。
恆光橋走過一回又一回。傍晚河面陣陣涼風拂過臉頰,吹亂瀏海,眼前,成群鷺鷥振翅掠過橋面,完成一次又一次的繞飛。在一日事與願違後,夜幕降下以前,聞見秋天捎來其中屬於冬日的氣息,溫柔之中羼有凜意。周遭人車開始密集流動,他們熙來攘往地提著塑膠袋裡的晚餐,回往棲身的目的地。沿人行道過橋的我,瞿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困頓,疲倦地閉上雙眼,既淡漠又陶醉;車流在側,這是危險的,只能用力醒神,要自己撐開雙目,注視前方以及風中的腳步,穩妥而尋常地度過橋面,關心眼前。
也許像禽類,同一角落的旋飛,低空持續,不明所以,重來一遍。
許多既不踏實又脆弱的嘗試,都像雨季墜落棧道遭人踩扁黏糊成一團的不明物體。進而體認到,患得患失的情緒亦未曾稍讓線性時序休矣,個人的低落感受總是如斯而彰顯,挫敗是對照出來的,憂鬱也是。
除了課業上仍得戮力啃咬的學術文章,這時,已然不再像從前熱衷閱讀著叨絮延宕成篇的散文,再也無法釋出絲毫真切關懷而聚焦傾聽他人的對話內容,儘管那些詞藻的排列組合,曾經使我興味盎然,屢屢能在會意之時投射以默契的眼神,無疑的,這些感受的能力正在從我身邊駛離,遠去。我在圖書館借出一本又一本的詩集,總找到比父母老一輩的作家,彷彿唯有時間篩漏出來的純粹語言,既深奧又孤絕,它們不要你隨意聽說,它們十分刻意地傳達旨意與素未謀面的讀者,坦承一切似曾相似來的情結,只有破解才可道出,如鑰匙與鎖孔間的關係,需要精準感知到相應的心境處況,有時幾乎得交代出一篇故事,冥冥中,施以一股巧勁而嵌入缺陷處,完整進入後,毫不勉強即順勢扭轉開來,內心匡瑯一聲迴盪開來,一扇門鬆推而開,在這可以袒裎真相的秘密斗室內,安放慰藉。
常常,不眠的夜晚,枕上抄寫詩句,往往召喚出片段視覺暫留,某些無法參透緣故的晤面場合。比方某次參加午後舉辦的會議,步出大樓,轉眼切換至無邊墨藍的夜色,個人瞬間渺小,失重般吸入車流與兩側店招的迷離光點,隨之消失於現場;不免懷疑起,是否在那一剎那,現世撤掉了我的座椅,席位。或許是更早先,研討會甫結束,一行人離開會場,走在前方的教授赫然發現那般回頭看我,「你是憂鬱的。」以一種極為肯定且不容辯解的口吻指認,得出結論。禮貌上,我愣愣地搖頭傻笑──「比起當下,彼時並不憂傷。」這竟然是事後,我想起可能可以辯駁的話,甚至為此模擬自語對話了起來;儘管自知又何嘗徒勞,只是更顯不堪一擊。
久久,疲於奔命的倦悒之情儼然無望而持續匯聚漲升的水流,載浮載沉數月,終於滅頂之際,明白是現在,我需要告別此處了。撳亮床邊檯燈,在凌晨微光到來之前,反覆掂記而糾結不已,緊箍著紛雜頭緒。漫漫長夜卻又稍縱即逝,身軀蜷縮被窩,鼻息吐出來像是冷煙,彌散開來也就杳然無魄。
從前與現在,悉數暫止在當初我撤退的時刻。曩昔兒時暗自記下的夢想,並隨著冬季到來,濛上一層霧氣,白茫茫。在時間的絕對刻度上,它們距離每個明日更加湮遠,直到不可辨認那天的到來。
我兀自想起,這座城市此時此刻,外頭應該下起雨來了。


25 11月, 2014

此一階段



姑且,此一階段,只剩下相信了。或許等到將來,亦只是惘然於當下的天真。

決絕杳無音訊,不知是出於懼怕,還是厭棄,是恥辱同時也是疲倦。

答案取決於問題的本質,問題本身才是解決答案的關鍵。

話語輕巧而富禪機,予人解答在望的錯覺。生活裡的細節龐雜,在時間的愚弄下交錯,羅織出迷惑人心的當前陷阱,穿過語言的交談,恍惚意識到的時刻,未嘗不是誤闖幻境,容納想像以減緩疼痛;而連同疼痛,多數時刻亦主宰於想像。

掙扎總是那樣詞窮而窘迫。亙常在想,流言如塵沙漫天蓋地,至於無一處悄然置身,自處。夜裡恐慌來襲,同樣的睡姿下陷熟習的窟窿,然後同樣的嘆息,內斂還是散落,凝塑以後析解,走到邊緣的潰散,了無依藉,無幾的時間與你對峙。我們互望時,極倦的眼睫毛掩住一絲悲傷,我猜想。

John Berger以戀人的口吻寫道:「整個自然界就是一台流言蜚語的過濾器,智慧是從中濾出的精華。我們的身體也是這台過濾器的一部分,身體接著長出心靈,我們用心靈閱讀傳言。」(From A to X: A Story in Letters)若此,以信任作為試探的機制,近來幾次交手,失望毋寧是一種嘔吐的感覺;又儘管以後可能只會更形嚴重,一直抵達收束起來那刻。簡單結論,不時侵擾的事件伴隨走向遠方,我總是由衷地討厭他,總是不免自問,何時他才會發現?儼然成為活下來最深切的渴望。

走那麼長,還有那麼長,值得留連的的確少得可憐,佇足在灰燼般的零星過往,終於明白,失望真確毫不思索而悲憫地帶走太多了;蹲下,撫觸剝離的羽毛如今黯淡而脆弱,回想曾有的色彩,屏息,往上摸索讓初生的光亮如夢裡的光點流散,而今睜開眼,自顧,孑然一身,裸膚上的塵灰覆蓋在深刻的疤痕上,凹凸不平,醜得那樣真實。無比口乾舌燥,左眼留下淚滴,右眼視線模糊。

記憶裡的驕傲提醒著代價,時時刻刻的嘲弄。等待希望像是搭乘長途車程,掃過視線的外在風景彷彿原地踏步的幻象。有時候,寧可拉上窗簾,小心灼燒的金陽,遮不住的額角,如鬼魅的靈體穿出一個又一個洞,我想像,那烏煙渺渺,帶走了一部份的體相,逐漸隱形,於是失去質地。遂眷眷地凝視,空掉的位置上,我的體味,我的空白,及缺席。
沒有,過去這幾個星期,我對外面的世界毫無興趣。」(瑟斯斯提昂‧費策克,《記憶碎片》,頁291)
這些都是我的幻想,在靜如止水的時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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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句自瑟斯斯提昂‧費策克《記憶碎片》(姬健梅譯)第291頁

26 10月, 2014

辭意


“As parties go, it was quiet, dark, and a little lame. 
We’d had batter parties, and we’d had worse parties.” 
Community Season 2 episode 19
幾乎是辭退三份工作,學業停擺。亟欲喊停,毋寧這樣說服自我,沒有預備的退出理由是費解而何奈的:心內話往往簡單而不欲告人,如斯度過每夜,暗暗無眠;說詞顛三倒四機率似排列組合,次第轉換復充實成為藉口,拆解同時羅織,懇求諒解而故作無所謂,考慮當下vs算計未來,以不同的語言內向自白與追問,依然化作說服與抉擇的鐘擺,節拍以震幅,目光隨時光流轉以均衡,著魔緊追跟上的思緒,汲汲辨理,岌岌辦理,突然quit。

欲振乏力的時點,正面不可量度的因果剪接,編輯或者註寫人生雜遝線索。此刻,話語只是跳接而輕鬆地落詞,暗示或者徵兆模糊不見,同高速公路上的綠色防眩板,影幢幢,視線笨拙而宛若無物穿過,恍惚透明。

南下那日,公路很長,很筆直,一路單調而枯燥地延伸。午後,炙陽收斂,收束車窗拉簾,光線白亮地熨在髮際額邊。望出去,想像,是十月中旬讓北方的風直往邊岸吹送,台灣欒樹上的紅點簇簇與竹林的突兀列舉,一陣又一陣地搖曳,晃移。公路沿途的風景,澹蕩無為地讓人過渡於旅途,無所謂重複只是倦倦地交錯四肢,反側身心;心裡默想這車廂那樣開駛,前往,不能完成的也無意完成的,與前方電視螢幕裡的電影情節一樣,歇斯底里的日常以及想不過去的人生。

若可以,待在車上,世界繼續走,旅途繼續延續下去,人生繼續寫出後篇章節。明白不可為,仍然希望你們都不介意,I hope you don’t mind,我對我自己說。一些事,效率的發生點我確信不在此時此刻,無關棄守,而是另築堡壘。

其實我以為這些都很簡單。對於我曾經遭遇過的那些,這些都不困難。我可以很濫情,在控制之內,表達特定的情緒與思想,設法說服他人與自己。前者從來不是我真正在乎,核心關心的,因而容易;後者卻是不斷挑戰前者,闡述自私的故事,逃避的念頭,私心希望這一切都未曾發生,或是離開這裡,這樣都會容易一點。坦承來說,「honest to say」這個做為副詞的句首,其實是一切防衛的起源,他讓生活開始真假虛實難辨,讓自我選擇所謂自我的選擇,而這才是困難所在,我在經歷過這些以後肯認──發現並設法否認,而反證出,困難不在於有一個清楚可見的標的,以資抵制抗衡,而是在於開設出來的選擇,他們的後果,風險,首先是個人承擔,而後還是個人承擔,最後則是損益盈虧良匪益壞等對立詞藻,操之於連帶利益關係人的種種承擔,沉重到可以讓每個點,往前推算,往後計量,成為一個又一個失望的修辭,手勢,語氣,以及終於選擇了;它們是停頓,非連續性的,虛情假意的,手足失措的,可能沮喪也可能無關緊要的,我站在那裏,風光無比的,掩飾所有害怕。時間,我終於失落在你的面前。

然後理解,我釋然只是因為我無能為力。我緊緊抓住的,擰住的眉頭,真心幼稚都不忍跟別人坦承的那句話,還是要說,再見。討厭自己。用最惡毒的語彙,抗戰,奮力以破除,旋即層巒疊嶂的新的,嶄新的,又那樣於夷地構築而起,全面啟動的讓自己不好過,或者這種不好過正是全面啟動的意義,用以,以之身陷而能夠竄離,每一層篋夾裡衍生抽屜,我不斷拉開,妄想其中有深意,藉以控訴當前,責難當前,臧否當前,「不公平與不得意;只要在路上,那一點都不在重要了。」

這幾天的溫度,十月底是徹底虛擬化了,高低溫的界線那樣模糊費解,漬汗又不留下痕跡的那種,不帶任何實在的體膚感。而這樣挺好的,溫煦十分地想,因為此時此刻,著力於避免時間再現的刺痛感,那樣太殘忍而又沒有任何益處,除非,難過也算是一種好處。不過,稍稍一點,我是認為,或許也是,分裂地想出這樣的結論。而「反過來說」這樣的句法,又是另外一種的操作,我現在警醒地告訴自己,在對話之中增加這樣的術語,便能喋喋不休地構造出一整串意義嚴謹而碩大無比的垃圾思維,無濟於事,但填滿,也是,如果你不否認,至少並不空白的一種好處。進而我們思考到,「如果說」便是假意回應虛構他者的先行防衛,「退一步而言」「我們都明白」「能夠這樣說」「而這些都是我可以說的」等等,那樣話語累加著話語,無邊無際,一片園地,朔風野大,叢生,沼澤在底,黑暗在心,白日綠草黃葉前後搖晃,風中的等待變成一種永久的狀態。

我深深懼怕,在這幅圖像之前,現實終於還是暗喻在決定,在所有可能虛構的選擇之中。而且,我知道,我之所以這樣想,都不能反饋到我的抉擇之上。所以儘管笨拙,稚嫩,操持勇氣的袈袍,還是這樣無能為力地掉進去了,現實。

22 6月, 2014

批評二則

引向世俗的做法,可能比較簡單,但我沒有比較快樂。 
朋輩中,尤其真心者總是勸誡、砥礪我,概以夢想之語闡述努力、刻苦、勵志等中性動詞,以指向積極、正向的位置,到底汲營於世俗競逐;無端(純粹複製大人/他者的成功語述)的利益像是毒品讓他們不能不上癮,而他們終究不快樂,因為很空乏虛偽,快樂也是假的,我覺得。 
家中長輩更是背負舊有框架,桎梏自己,也試著加諸子孫身上,輕易地落入安全路途的複製窠臼,再度地,無視其中荒謬的本質,「不然能怎樣?」那樣卸責主體的能動,不願承認也不明就裡,持續性耗竭──牽扯/許諾別人的生命以榨乾自己生命的意義──搞半天不知道自己在幹嘛,然後小抱怨、小確幸。「你都把它看太重了。」他們以此抵禦事實上的荒唐。我認為,生命不可承受之輕正是這樣,被輕視到沒有質量的痛苦,想方設法將每個位置齊一化同時鏤空,使之經歷赤裸揭露只是手段過程,目的則是裝載他們的冀許──儘管與你的生命徹底無關,甚至不相容,他們因此獲得「一視同仁」的喜悅,沾沾自喜地將「認同」誇大化,輔助/協作他們無的放矢的道德感受。但,我沒有比較快樂。
看你那樣汲營,看你那樣歸類,看你那樣蠢勁。我真是感到,無聊至極。

真心不願花費更大的力氣去想像這其中的出錯。
你們猜疑的──從來是我無意努力明瞭的,連一絲力氣的使用都會令我氣憤。就這一點而言,我並不擔心後果,我對外也如此宣稱,並透過聲明那樣確立這樣的態度。我願意猜測一件事,但那也只是精準地預料到漸行漸遠的失望,就是一次又一次,終於一點不差地生份,而我們終於陌生了;當初,相遇之始我便感傷終究的這一天,現在真的抵達了,竟然很是氣憤,開始計算過往的虧欠與付出,才發現,本來就是硬湊的,這樣說來是很消極,但回顧時顯微般放大字詞中的傷害,當然有些是無意的,但大多其實真實地讓人退步,厭惡;既然,對我而言,你也不夠稱職,在最低的位置上你永遠走步,或者說在我的瞳孔裡,失焦,而就像那種穿透的凝視,我有時視線朝向你,可是我看不見你。 
只好說再見。但這一次我對我自己感到厭煩,因為可笑。「果然還是不行。」居然只能證明慘澹不樂的那段對我才是養分,穩定的結構,安全無虞地,讓我的觸角無二心地延展至有限但龐鉅的內在;我是說,我真心信仰這件事。 
反身性的批判成就一則悖論,真心就是最大的失跤。

08 6月, 2014

上天借來的假期。記畢業



幾乎有一個時刻裡,我目睹時光在面前經過,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大一教科書上面的筆記,無所畏懼而又淡漠十分的字跡,透露出未定視角下一種初生之犢而信心滿滿的語調,那樣無所預設和牽扯不明的人生,慷慨而揮霍地,駐留在字裡行間的逕是單純莫名的拗執。
我們沒有解決這個問題。而且這個問題或許不能也不應該被解決。(Judith Butler)
許多不平坦的柏油路,瀝青和著泥水,雨天始終。車聲引擎與學生乘客體位蒸騰。愕然意識到,整排楓香蔭下,我只是經過的人,轉而注意到自己的步伐,蜷曲的落葉就覆蓋於每條木棧間的空隙上。樓宇間的距離持續縮小,好幾次不假思索地穿越其中,反覆消耗可能的掂量與回溯。校園是靜止在流動的印象中,我附著其上而隨之推送離去。淡漠溶逝於陽光的明白之中,我近乎隱形,不曾解脫於尖峰相對的話語而亟需解圍,好像好像,短暫片刻的目的地非常明確,遙遠永久的未來卻難以度測。

零落的時空中度過一場雨季,撤退時那麼躊躇,我會懷念。

常常,在這四年中的無數時刻裡,莫名便陷於失落的處境。每個學期裡總有幾周事多到內心煩亂,那時,甚麼輕微或難以計算的人際、活動都很決絕地放棄,也是這樣,一個一個,一次一次,錯身而過,失之交臂,連同回望竟也是省略。也是這樣漸漸地學到,快樂從來都是微微的,當下的氛圍確使人開心滿溢至疲憊而空乏,但隨著日子沖淡,煙消雲散於蒼茫的時間中,回想起來有一種不真實感。但反正,看著他人的笑靨與聚攏,對照自身的不合群,寂寥怔忡,歉疚,獃想,也就只能放開。

我不確定太多事了,而幻想要築一道隔牆去抵禦,在我的城池慢慢地收進更多我可以在乎的事。故步自封真的那麼不好?但那樣才安全,我跟他說,如果有一個星系,我在哪裡與你們相遇了,那個軌道上便形成路障──從此我不再順利輕易地走過那裡,彷彿一頭撞進時空的結界,不自覺地回到我們相遇的始點。

往事像是這樣的路障。城裡有著許多複雜的秘密隧道,可能接壤到另外的你們的時空,夜半闖蕩,發現那頭是通暢的,抑或是塵封的,我總是等在那裏,我只是停在那裏了。簡直是一個壞掉的秒針,走過去,跳回來;在時間前行的刻度上,感傷的回首是疲憊的跳針。

我記起,我們在課後廝耗藝中一個下午,我們在豔陽周末日的台北街頭無所謂地滲汗與迷途,我們在雨夜宿舍門前人來人往的傘下療傷困頓,我們在異地採訪的空隙裡聯繫彼此的心情,我們在無數次失語的聚餐上倚靠彼此的信任,我們吵鬧細瑣的人際碎語……,我們在遙遠的國境拉著行李滾出一條青春的記事,直到這一天到來,我們憂傷遙遠的未來何以致之那樣不捨。我知道,我們真心的我們容納所有自我的稜角碰撞刺傷,只為了靠近觸摸那樣的體溫。

打了四年的網誌,情緒與事實均推移在那些文字中的片段。或許我是知道的,所以講一些很沉重的話題,記起日子的輕鬆如意。打著打著,時節、出遊、低潮、人際、省悟、學習、實習,在不同取徑中搜索、追蹤語言的表述,堅守這個紀律與目的,緩慢地走到我目前的模樣,且還在道上,漫遊十分。

蟬聲喧雜,卻想起秋天;夏天總是很短很密集很讓人昏沉欲睡,秋天像是睡過頭在中午醒來,白光瀰漫,或是下起一陣雨。通常我會想去洗澡,清洗像是夏日的蒙昧,瞬然想起許多事,然後一邊洗著,一邊陳列待辦清單,但出了浴室,很快地,傍晚便又抵達了,在那之前,能做的竟然是那麼有限,所以向晚總是可惜的。我體會到,四年就像是仲夏,我進入一座森林與魑魅魍魎構思一齣荒謬劇,在醒來之際,迷茫地,擰著被角,而不知道現在期望著甚麼。

「等到我回答那一天,四年就真的過完了。」我這樣想著。























05 5月, 2014

過去之後的五月生日


Keane - Somewhere Only We Know (Acoustic from Best of Keane)


過去
和未來
現在我們將它關在門外
滿天稀薄的浮雲過濾盛夏成一張涼蓆
如山谷當中的溪在叢生的水薑邊緣
遶行,如一一辨認過的花
從小時候到現在,如正午
靜擁濃蔭的寺廟廊廡
正對你點好插上的一支香 
──楊牧〈抒情詩〉(1993/7)
在入夏時候過生日,與此同時,亦在縱橫交替的人生階段履帶上,隨著千頭萬緒起伏跌宕。大四下,更加綿密而猖獗地開放每種情節,好壞不一的,讓人一邊心碎心煩也失落失望,一邊是在小小的世界裡點燃燭光,在晦暗的向晚雨夜中微顫並安靜地燻出一縷白煙,裊裊升入蒼茫而不可再見。

這些偶而沁涼,不時焦灼的感受多是模糊難辨的。儘管如此,它們在沉靜的午夜或陰抑的白光中踟躕地傷人,一而再地席捲,過境處狼藉一片。當然我也曾在收拾的時候,力圖振作便恍恍想到,如果都來不及復原便抽空了,空了便不在了的那天,「但還好,還沒。」

細雨綿綿的日子裡,跟著姐晃蕩在華山園區,戴起耳機聆聽夏日雨聲螢光星子,踏起步伐有點紊亂。人行道上搭起帳篷,卡式瓦斯爐上嗶啵作響,拒馬重重的巷衢街口;黃牛肉麵蒸騰霧氣,錯置在兩部遙遠的黑白電影,整個人隨後癱在小小的廳院裡,啜飲五十嵐綠茶時,好疲憊地笑著那些時代裡的台詞,或是那個甜到發慌的蜂蜜冰淇淋鬆餅,一邊配上果糖伯爵奶茶,水蕩蕩一身轉進青島排骨便當,新聞播報駭人命案,我們話語嗡嗡地像是低迴不已的夢囈折射。

甜膩地令人好像握不住自己,還好一直有人牽著。

在山下等車,微微發暈,我一直吞嚥口水以滋潤發炎的喉嚨,洗澡時眼前霎然發黑,我閉起眼睛,一次又一次,跟著數拍子深呼吸,水一直流,淌在我周身,漉漉的我想起那個破碎我心臟的夢,想起海天交接的藍色際線,像壁報那樣日久而跑出漸層,擴散擴散,終不及駁落。我知悉用色用料用典,及其族繁不及備載的出錯與力有未逮,在泛起乾枯的潮濕甚至遁入更不牢靠而又莫之能敵的記憶中,怔忡不已。這樣持續在微恙的日子裡想念晴雨交織的過去。

「我帶著刺,其實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子,像一隻蜜蜂,築建蜂巢而能遠離危機四伏的自然荒野,時刻小心翼翼又有勇無謀,練習著防備與求生,等待被激怒那樣準備著,隨時都要趕赴著季節的收穫,盤旋出一種路線,仍然,只是盤旋那樣虛無,那樣的失重時刻,我會檢查身上僅有的刺。」

我看著妳們的字跡,夜裡打開來重新讀。我只想說,我常常拗執於沒有出口的疆域中,而揹著一身擔子蹲下來,摩娑草尖,碾碎於指腹的綠渣任其隨風飄散,然後懊悔萬分地面對它們的失去與消逝,彷彿以殘忍的手段斲傷心底的溫柔。可是,一旦受到你們的注視眼光,我警覺地從山坡站起來,極目遠處的日暉,風吹起一陣又一陣花草芬芳,我低下頭看見指縫裡的黑泥,摳了摳,拍了幾下褲縫,才想起來一些事情,開始用走得離開,出發。

我是一個那樣緩慢成長的人,有時候我幾乎失去耐心而決絕地只想要逃避。一如球場上我小聰明般地走到外場,寂寞但無所謂地放空,想像時間的永恆與不止歇,直到鐘聲響起,如獲大赦不留痕跡地退場。

偶而世界裡的聲音那樣紛雜地流瀉出無窮意義,我像是抓蝴蝶蜻蜓的小男孩那樣揮動捕蟲網,捕捉它們;有那麼一刻,你們突然打斷我,嚇到的我故作鎮定地漠然以對;那些蟲子還在天空飛,我回頭繼續我的捕捉,一邊因為建立起的信任,偷偷告訴了你們一個幻想:牠們飛入我的網子將不曾放棄的振翅飛翔,握住棍子的我跟著被帶離地面;你們說了許多的話都像是鼓舞般讓這些幻想間接成真,我開心的覺得並愛上你們像是瘋子,我就像是飛上天空了。
我蹲下去的時候感到地心引力著實令人墮落
起來的時候,便想搭上季風永遠抵抗
累到躺在潮間帶,一次又一次沖刷著,像是思念
四肢那樣划動,作勢,劃出一雙翅膀
一直到在底的泥淖,削薄而堅硬如鐵
海浪便帶上所有失根的物,回家


只要你們相信,謝謝所有祝福。



24 4月, 2014

Evacuation



每天都稍縱即逝。(上課,洗澡,遲遲上床,放空入睡,以及無邊際談話或緘默。) 

一周時間走得寂寞,我推拒著事件的發生。從這端望過去,他們數著日子朝我走來,或者我也在數著,細沙滴漏,無聲沉積;我心裡想著那個形狀,一圈一圈漣漪般畫向壁邊,更多的他們持續下落,錐狀聚攏,漫沙滾落,撫平也追高。這一切無涉透明玻璃外的動靜,如雨天車內的我;我一直在退後,放輕質量,讓廣播音響成為車內最龐巨的存在。世界那樣靠近,而我近乎透明。  
I can’t believe that you could look at a human being and believe that they are anything less than you are.── Freeheld (2007)  
如果您懷念爸爸,那就不必悲傷,好好做兩件能使我高興的事: ──林義雄《只有香如故》(2014) 
有時,天氣不好也不壞,那我就像是一個斷了線的風箏,讓自己在天空飄啊飄的,就看自己何時覺得累了,就停止飄浮,打起精神來做做家事…── 彭秀春(2014
慣常憂鬱種種疲憊與失敗以後,對於平庸而邪惡的周遭,萬分無助與抱歉。掂量擁有的重量有些不切實際,寄望渴想的規劃如叨絮囈語。我無法阻擋他們之間的距離如戰線那樣拉長,只能在壕溝裡無意義地躲避臨頭的不確定,懦弱地發散失去的語氣,徒留存在的陰影。 

空空的,使壞的,只為了證明。我陡然理解這一連串的變質,但好像也不能挽回了。知道了,但這一切都無望了,只好任由停格在崩毀的片段,湮忘成為廢墟。

擁抱虛妄的,傷心莫名。大鍵琴上的手肘震動,視線聚焦在弓折起的關節尖點,後邊大落地窗帷外蔓草煙花,老去的音樂家手指紛飛,白光靜止於整齊收束的窗簾旁,躺在陰暗處的座椅上,辨認音符起落自晚近出版的第五冊。物質上的美好讓人疲憊,忘卻離席以後的權力競逐,慵懶的是鎮日的嘈雜與不能釋懷。



如果有一天,罐頭塔爆炸,在確認童年起熟稔的飲品噴灑於一地沙灘以後,那一刻躺落於汪汪藍海上,我還會回頭嗎? 

自認即將展開以前,有點難過。關卡有點繁瑣。談著夜色清淺如倒影的人生,許多道理與事實的切片如藻荇浮於其上,我渴望看見自己現在的樣子,卻是黯綠森森,無法穿透而深沉如提琴始終迴盪的旋律,我觸擊一個又一個琴鍵的單音以試探,深切十分地命名為明日的曲。

29 3月, 2014

太陽花的九零世代


對朋友,師長,知識那樣相信。我如斯相信他們所相信的。

島嶼鎮壓的,正是我完整的信仰。 

(回到台中家裡,總感到時光凝滯,牢固地,無憂地,無條件地,包容著,豢養著,所有關於自我的,虛無如習性,精準如起居。這樣的時空裡療癒,並漸漸復原。) 

從濟南路回來以後的日子,在最深的夜裡,斷續流離在患得患失的夢魘之中。都說時間是解方,天氣轉晴或許也是。轉瞬白光在窗外鳥鳴聲中渙散整個寢室。如果看得見自己,那是一張低沉慘惻的臉,遊魂般不知該到哪處,做些什麼。昨日煙硝聲還不曾止歇地跑馬在你連結世界的平台上,疲憊又如何,合該悲觀的是,它們始終平行且悖於現世中某種利益聯合虛構的真實,羅織的謊言;恍恍惚惚地,我想,確實是這樣,嘲弄著你四年以來的所謂專業技藝,學養智識。 

時間是解方,天氣轉晴或許也是。換上短袖,在起風的午後下山上課。坐在道藩樓離島階梯教室內,天光沿兩側窗簾框底淌入時,李福鐘老師正在放映楊德昌1991年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在許多場深黯夜色中,只找到一枚光源,也只有一晚夜色是柔和的,其他的多是抑壓與失落。導演的主觀鏡頭讓觀眾也陷落故事中的無解,以為黑影中的青春身影可以對照出我們的信仰。曾幾何時,小四爸意氣風發地告訴他:「如果一個人還要為他沒有犯過的錯誤,去道歉,去討好的話,那這種人,甚麼事情做不出來?」 

小四爸的神情,恍然間讓我想起,前幾天,抱病上課的沈宗倫老師講到氣憤之處,拉下口罩說到:「你說我的學生是暴民,我絕對跟你翻臉。」

重讀蔣勳2009年出版《生活十講》中〈新官學〉這章,「官學不是不好的,不好的是腐敗的、壓迫性的官學,牢固到讓個體根本不敢承認,他本來就存在的個性。」此時此刻,我竟覺得,他某程度上回答並紓解了上面的質問與難過。這本書收錄作者上個世紀90年代主持警廣節目「文化廣場」中的談話,他指出台灣定位的價值正在於邊陲,游離,而得以挑戰,比如城府森森的官學。 

27日在返家的高鐵途中,我滑著手機,點進香港《明報》賈葭的〈當中國硬道理遇到臺灣小清新〉,這篇細數島嶼民眾在發展主義下的掙扎,士林王家、美麗灣及大埔事件等。他寫道:「一些小清新們認為台灣的服務業具有文化上的不可複製、不可代替的特徵。比如濃郁的人情味兒、獨具特色的巷弄小店、精緻的創意產業,其背後有轉型以來二十多年的多元文化的價值支撐,如果被簡單的叢林法則和實用主義所代替,傷害的是多年以來的文化價值成果──這恰恰是台灣人轉型後最引以為傲的東西。」 

90年代至今,他們彷彿同聲相應。 

狼煙四起時,利益攏絡下的權柄者、話語者那邊在鏡頭前對多數人演說謊言、扭曲真相,這頭藉由「官學」中的秩序、禮貌、空洞的法治鎮壓一個又一個獨立自主的真誠心聲,衷心信仰。到頭來,是否體現了楊德昌電影中的沉重指控;我們多少害怕,太陽花學運若是失敗,在我們之中,有人將淪為從警備總部回來的小四爸,而有更多的小四們,失去了理想的倚靠──於焉成為失落的一代。

補記:

330當日五十萬人走上凱道,當政者仍置若罔聞,整體習焉「和諧社會」的群眾亦視若無睹。4月2日文化部長龍應台回應:「這次學生運動思想層面非常薄弱。」不由得想起,郭力昕老師在2003年對她文章中展露對民主意識的淺薄無知的批判,在〈一覺回到解嚴前:我看龍應台的〈五十年來家國〉〉中直言,「台灣成人世界與主流社會之集體偽善與集體說謊的能力,舉世罕見。」十一年過去了,龍應台絲毫沒有檢討、反省以至於學習的能力;反觀,廖玉蕙教授寫下〈談學運的守禮與守法〉,文中未見令人困惑的政治語言,而是身體力行的懇切體悟,直達民主深意。

清明時節,霪雨霏霏,眾人在整個春季力掙扎。窗外枝葉青綠嬌嫩,滿佔樹頭,但見滿天白晝漠然以對。在最喧囂的日子裡,校園寂靜,周身荒涼的你好想抱住什麼,真真切切的,只要能證明些什麼,向著小四那樣,我想懂多一點,撐住自己久一些。


23 2月, 2014

語言的作用



我恆常在想,究竟語言本身攜帶的意志彰顯而出,會產生何等作用,以至於我會在某些時刻,斷線,而需要別過頭去。好像是不忍碰觸那樣。 

寒假直到現在開學第一周,斷續閱讀著我買好一陣子的書。一開始,我以為是書本身無趣,大多數也是,我提不起勁;為克服無意讀下去的困蹇,我斷續地從一本書跨度到另一本書,像是音樂播放器上的自訂清單,自主次序地,在我的視線下,讓所有文本接力交棒而銜接重疊,穿針引線出僅屬個人的文字圖像,耽溺於此,彷彿紓解了各書平舖直述的單調。常常,像是聆聽小聚會中的對話般映照出自身的幽微意識,而能感動。
中野以更加認真的神情說。開過來的車子側停在兩人面前,司機下了車。勝一郎再次環視四周。在日蔭下睡午覺的野狗打著哈欠爬起來,搖著尾巴走過來。身穿學生服的曜子和朋友兩人走在路上。勝一郎的母親和中野的母親在豆腐店前愉快地聊天。在台灣刺眼的陽光裡,一切的一切都強而有力地運著著。(吉田修一《路》p.380)
在電影About Time中,主角Tim在三子出世前,回到已逝的桌球室時空間,正式向父親告別,索取吻別。那是在父後,從前的父親帶著他前往兩人共處的最美的時光,在岸邊,小小身軀的Tim與彼時的年輕爸爸,重溫最後一次的凝望,攜手,陪伴。

周星馳電影《功夫》中,在亨利寶石店前與童時相救的棒棒糖女孩對望,並回到從前。

在閱讀吳明益《浮光》時,對他文字冗贅感到疲憊,對其解說般的乾燥感到不悅,甚至是笨重無光的筆觸,種種不適讓我懊悔買下來。即便於書頁附圖上他自身的攝影作品,亦同樣缺乏觸動我情緒的可能。而他究竟獲得那樣高的市場肯定亦讓我不解。可以說,對第一次閱讀他作品的我而言,肯定是一場災難。

但買了就是買了,其他書看完了,總還是輪回這本尚未完成的閱讀。再翻〈對場所的回應〉負片,才憶起初始使我買下來前正是瀏覽到這篇。教授身份的他談起老家,童年的中華商場,提及Gaston Bachelard《空間詩學》中的討論,分以閣樓、茅屋及地窖三個建築空間做喻,賦予商場邊的天橋、一家九口的窩聚及街頭巷尾的穿梭更深沉的意念。他在最後一段寫道: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離虛妄的回憶如此接近,離虛妄的本身也如此接近。而是那虛妄的日夢,讓我得以堅強地活在那個童年場所已然灰飛煙滅的時空裡,我是虛妄之子,我是虛妄之子。(吳明益《浮光》p.138)
讓我想起楊牧在〈詩的端倪〉中透露的。
可是我終於明白,許多東西正在快速失去,那淡綠,棕黃,和深藍交錯的歲月,一串蟬聲和蘆花和簷滴和蜻蜓啣尾的日子,都在快速地逝去,因為是有一個更大的宇宙,那宇宙以規律運行,將很自然地把我送走,去到另外的地方,說不定到一個非常遙遠陌生的地方,去探索,追求,創造,不帶任何悔恨,當我長大的時候,或者當我開始年老的時候,白髮慢慢佔領我風塵的兩鬢,眼睛也可能花了,那時我自然還會把握住這永恆的顧念和思懷,沒有悔恨,卻有些傷感:(楊牧《山風海雨》p.169)
把握不住的告別,於彷彿設定過的時間裡,那樣疼痛著,但誰又與我們共同穿越層層疊疊的時空,便只是握住的思念而已。這幾些日子,我在這種語言中的對望似乎發現了什麼,得知語言才是那把鑰匙,開啟了記憶中的所有畫面;因此,縱然影像世界裡總存在長長的無語,青春不在而昔人已遠,但能舉重若輕地運行著一種節奏,隱隱回歸到語言本質的承諾,終於心安。

年節時候,台中一場大火存留下一個外出買情人節巧克力給老公的妻子、的母親。那時我在餐桌上,一邊達媽讀著蘋果頭版時,喃喃地說,那心會多痛?然後,我想起《九歌100年散文選》中馬任重的〈上課睡覺的女人〉,女主角是在九二一後四口之家唯一的倖存者,文中一句:「再看見我上課中睡著,請別叫醒我。」文字那樣輕淺,其語言卻又灼燒到令人眼眶發紅。

我們如此,檢視失去的,無疑不是在提醒著自己現在擁有的。

現在我想起來。我不知道,我在最害怕的時候,最緊張的時刻,總是想起你。但我每一次回去目睹你的出錯,你對另一半的折磨,使我深陷谷底的疲憊,到底覺得你只是莫名自私。而且有時,我覺得你沒有夢想,覺得你比起從前那個我認識的他還不如。可我真不忍苛責,你一生志向為何,而你終生所求為何。你曾對我說,我是你今後活下去的希望,我卻覺得是那樣的,那樣自私地託付你的夢想,你心底的期許,是我何德何能承擔起的負擔。我不認為我可以。

我小的時候,夏日你把我放在你胸膛上午覺,賣場裡你眼睛都不眨地買下我選的書,冬夜裡你在總先躺溫被窩再讓我睡在裡面。當我看到About Time裡的父子落在海岸的時光,我便想起來。

她說,真的只想那麼一下子,有一副肩膀可以靠。我希望有一天,能讓她離開那樣的疲憊,並且就算是我對你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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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 About Time (2013) 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