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書封(聯經) |
「不久前,看到西藏僧人自焚的新聞,那時候我真的不解,他那種寧死不屈的心情,到底是種甚麼樣的感覺。應該不是痛恨至極,或是悲傷、或是可憐這種簡單可以說明的吧?他想表現的是,我是來真的,我是真的生氣了。可是,難道除了死之外,沒有別的方法讓別人理解嗎?……但我想也許不行吧。讓別人理解自己的認真,可能很困難吧。因為認真或不認真,不能用肉眼看到。……」
(《怒》,頁169)
我一直覺得,吉田修一的小說有著電視劇般的質感,能在腦海裡清晰浮現角色之間的相處應對,自然而然承接下去的對白栩栩然出現了聲音與畫面。比起《路》如【海角七號】那種走停遛達的閒適節奏,盡由緣分巧合拼湊順勢得以收拾完整的一目瞭然,《怒》則像是那些最好的電視劇,擁有一個令人失落的結尾,你我的人生未能一如往常地從故事裡獲取到實在而膚淺衝動的鼓勵;相反的,並非等不到雨過天青的故事結局,而是只能平淡無奇地承認無法彌補的事實,是帶著一定程度不甘願地認知到,過錯的鑄造已然決定於懵懂的當初,無可避免也不能回溯。
揪心的是哪一段呢?我試著排行。是青澀高中戀情的殞落,是同志家人終於還是缺席了,是壞掉的胖女孩尋覓幸福的自我懷疑。
他們都擁有少數但堅定的家人。亡命天涯的泉有一個姿態更低的媽媽陪伴,尋找人生伴侶的優馬有哥哥與友香又近又遠的關照,而愛子有明日香及爸爸堅實卻無言的守候。然而,這些角色的共同點是認為自己不可能被愛。是看輕自己還是看清自己呢?我想自己或也是這樣的檢視過,不久便從生活裡層出不窮的衰事與厄運得出後者這樣的答案。
開始學習把話說得不以為然,輕巧避開可能赤裸的時刻;我以為這也是一種成長的事實,因為我們不想再讓自己受傷了。串起這本書的其實是一起兇殘命案,不免理解到這可能也是一則隱喻,究竟莫名的巨大而空無的惡意,起源為何?風暴來襲之時,如何度過這種撕裂的破壞,不可承受的浩劫。那柔軟而易碎的自我意識,可以有多少把握以支持我們走多長的路?
《怒》大概是這種反撲力道的展現。在我的理解中,殺人犯最後被辰哉「解決」,是最沉痛的一幕。關於相信不相信,害怕被自以為理解而且信任的人背叛;而我們賴以生存的其實是某種堅信的價值而已,尤其存在渺茫不可捉摸的人際關係──正因為那是我們朝思暮想的,現在的模樣,對抗不生存的所有理由。
那種永不言敗的絕望姿態,就是這樣來的。
(John Berger,《留住一些親愛的的》)
無論如何,老調重彈的反省,你唯一縫補的可能,就是重新去愛上,說服自己能夠衷心相信某一個人,某一件事。《怒》潛伏並伺機於一個深沉的夜色,一個街角巷口的午後,一個溼冷季節正要遠離之際;於孤獨轉換成妄想,於尋常醞釀衝突,於陰霾應散未散的徘徊。對我而言,不能只會愛自己,重複並麻木不仁地運用「做自己」的修辭伎倆,而要一直去尋找,停駐於眼神的光芒的各種可能。
電影「怒り」予告
觀影心得(2016.10.14 補充)
一開始並不抱持著多大期待,畢竟那是三條均衡等重的故事線,如何不成為拼貼片段的流暢敘事。我害怕的,是電影曲解掉這「等重」的三種視角。對於理解橫亙其上的絕望,應該是原著試以三方面加以詮釋,加以力道而能闡明意涵,加以柔焦而能紓解情節。原著作者吉田修一其實投以等量齊觀的注視,冥然中給人一份守護感,那是,世界很大,但我們卻很少覺得我們屬於這個世界,那一份毫無理解可能的孤立與其無助,原著作者用三條故事,等重發動,等重協商,等重觸動。但是意外地,電影有呈現出這一份「等重」,適恰地透過畫面切轉,調度之間,成功支持起三條故事線的互文性基礎。不能太刻意,猶如文本對照;不能太輕忽,猶如獨立故事。兩種可能,都會導致等重卻是承攘彼此意味的「一個故事」斷裂或崩塌。
我不太喜歡一種說法,就是整齊的演員卡司,整齊的演功。這好像是最近幾篇影評中常提到的評價。但這未免太忽視敘事於其間的作用了。或許讓觀眾感受到的,是這些角色不可共量比擬的生命困頓,故而直截以為是演技,但更可能的是,這根本不存在比較的意義,因為這是一整個故事,人類自然講述故事的方法,當我們提及相關案例以理解,那是參照體系,是對照座標,基於理解的本能,在整個星系宇宙習焉試圖理解自己,而假以眾多他者生命,供以推進理解的可能。講白一點,我們如果真的理解了,說者,說故事的人,他想要表達的意味;在【怒】這部電影中,三個以為是獨立於日本三個所在地故事,透過文本敘事,曾經是小說而今是電影,都要說一個,什麼叫做絕望的姿態,因為絕望失去信任的可能的人們,在我們的生命之中,原來存在。而且,不只是他們。
如果硬要指出一個缺憾,是在沖繩故事裡,辰哉的憤怒似乎並不足已構成。那一剎那的崩解,發生在失去對化名田中的信任時,絕對不僅是對於泉基於「朋友」的愧歉,更是因為在小說中,高中生田哉其實是喜歡泉的,而泉也是知道這份心意。那一種單純的喜歡最終還是遇上這悲哀極痛的事故,輾壓式蹂躪,早先暗示了,隱喻在這遭受美軍佔據的蔚藍海域。
電影【怒】劇照:藤田優馬(妻夫木聡 飾) |
此外,優馬的身世其實也是被電影給帶過了。成長於單親家庭,兒時與母親的相處糾葛,這在許多理解同志的生命感受,是很重要的。或許很多人容易了解,優馬表現出的那份驚嚇——在他接到警方的電話時——但那絕非單是出於恐懼直人會否就是兇殺案的兇手(表面上,是的)。而是,在他苦心孤詣的生命歷程裡,他向來且用力護持的,至少外觀上呈現完整無瑕予人強大的生命力度,比如展現在中年男子的性吸引力上,他無懈可擊,但這一切盛裝打扮,其實是因為對於這個世界,基於赤手空拳的一種虛張,偽飾。而今,走到這個故事裡面,對他而言,是疲於試探各種情感與自我理智的那一刻。
我認為,這一份關注,是溫暖所在。這一個故事給予一個提醒,可以理解的可能,甚至是關於絕望;但是這個理解的起點,就在於承認絕望。這講來矛盾,所以需要三個,或者更多的故事去說明。我應該承認,這個作者到這個導演,講了一個我需要也想聽到的故事。
坂本龍一 「許し」(forgiveness)[soundtr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