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23

韓江《光與線》:內在庭院及其花香

韓江한강)《光與線》(빛과 실)(簡郁璇譯)兩則截取:

韓江《光與線》(2025)韓文版書衣 

若我只是我

我便無法遇見你 


若你僅是你

你也無法遇見我 


我從來不是只作為我活著,

因為我活出了所感、所觀的一切 


你從來不是只作為你活著,

因為你活出了所思、所愛的一切  

~摘自〈(眾)聲〉,《光與線》頁73  

 

5月1日

走進大門,空氣中盈滿紫丁香的香氣。  

~摘自〈庭院日記〉,《光與線》頁158 


韓江的文字寧靜,返照內心活動,使塵埃浮沉於光影,讓人著迷。

她用雅正的文學提問,冀求解答,在這條路徑上愈走愈遠,卻帶出更多疑惑;她無法停下腳步。正是這樣離群的誠實,深映其懇切的回眸,能望穿歲月沉澱,超越喧囂世道,成就控訴同時救贖的意義與實現。

堅韌需要的是,沉著勇敢,獨自前往。

翻閱她日記般的隨筆。彷彿看見一條湮沒於雪地裡的足跡。


無關甚至蔑視了東亞儒家文化的風格體式,一如過往,別過頭去的,隱忍不言的,父系排序的。因為在那樣大寫歷史的敘事觀點中,無法明白她回頭凝望一瞬那渺小而巨大的心痛。


她不間斷地調整鏡面,「是為了反射南邊照過來的陽光」(頁93),照見繁枝綠葉、花樹綻放。

為使植栽平均受光,她緊跟上地球自轉的速度感;為掌握陽光的季節角度變化,她追蹤著地球公轉的速度感。

作息其中。蓋亞的,土地的,母性的。

——從而捕捉那一扇映在白牆上的光之窗。

原來如此,她踽踽獨行那條無人之徑,寫下了《少年來了》、《永不告別》。


2025/09/22

崔恩榮《朗夜》:心聲,可以共鳴

我以為自己的優點是很能忍耐,因為忍耐讓我取得了比自身能力更大的成就。但為什麼我要忍耐超出自己極限的事情呢?難道是因為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嗎?我不再享受生活,而是把生活看成了克服困難的修行。這種狀況是從何時開始的呢?生活成了多到堆至天花板的、又難又無趣的練習冊,必須解答、製作錯題本、參加考試和打分。我甚至覺得生活就像一場生存遊戲。我一直都在想方設法證明自己。當某種成就無法證明的時候,就會覺得自己等同於毫無價值的垃圾。這樣的信念使我絕望,同時也促使我付出了更多的努力。那些存在本身就具備意義和價值的人根本不需要證明自己,然而我從出生就不是那樣的人。(崔恩榮《朗夜》頁164,胡椒筒譯)

但外婆卻覺得很不安。在不警惕、不緊張、認為不會發生任何事、覺得擺脫悲觀的想法,並享受當下的時候,大難臨頭的不安就會湧上心頭。外婆覺得,所謂的人生就是當你戰戰兢兢,擔心會有壞事發生時,反倒什麼事也沒有。但等你安心下來,毫無防備的時候,它就會從背後偷襲你。不幸似乎很喜歡在人們勉強覺得可以喘口氣、可以活下去的時候找上門。(崔恩榮《朗夜》頁208,胡椒筒譯)

韓國文學對現實的介入,尤其從個人生存的景況著手,可以附耳人心,聽見搏動之掙扎與意念之幽晦,惻怛得以釋然;展讀其間,逕生無可能境地的勇氣,彷彿螢火牽引,星點周身。這般慰藉,是心聲的共鳴;肯認痛楚,與當下和解。

同樣受儒教浸染,籠罩,亦以倫理構建人際文明的日本,在其文學裡所見證的個人處境,相較之下,更傾向智性意涵的關注,關於腦海裡的風暴,描摹梳理,對「心思」的機能性探究,如何調動,測度,安放;因應布置,流轉於理解的眼神,默會接收,儼然外顯為一種美學。

這全然是湊巧體會,我讀畢《朗夜》,接著便看櫻木紫乃MIKA OZAWA合著繪本作品《即使某天忘了你》。兩書都寫家族女性之迭代,某種程度上,也展示出日韓文學的差異色彩;他們帶來的感知是如此不同。

這年頭,服貼人心的,如同一張椅墊,一隅臨窗角落,一霎可以回過頭去的罅隙,觸接無可告人,難以伸張,太委屈的日常時刻。我在韓國文學裡,確實感受到那樣對「當下」最直接的回應了。

최은영《밝은 밤》
崔恩榮《朗夜》


2025/06/15

《多田便利軒》三部曲:日常性的溫存慰藉

在無業期間完食《多田便利軒》三部曲,少了一點普通讀者的觀感距離,意識到這份心情,不免五味雜陳。

三浦紫苑善寫落寞男子間的患難情誼,這種創造果真是女性視角的美化敘事;其中溫情及其撫慰之感,無論BL與否,作為消費主題,今人或稱「情緒價值」——早十年前身處二十代尚青春的我,或許會完全買單。

街燈的光芒射入深夜時分的事務所,讓整個空間宛如悠遊著詭異深海魚的藍色海底。大街上徹夜毫不停歇的喧鬧聲,自敞開的窗戶外頭乘著暖風緩緩飄進來。

穿梭在事務所前方道路上的一盞盞車頭燈也照進事務所內,彷彿一次又一次舔舐著牆壁與天花板。多田的視線自然而然追隨著那一條條白光。為了盡可能提升通風性,分隔會客區與居住空間的掛簾並沒有拉上。在光線的引導下,多田的視線落在沙發上,這才察覺行天並沒有躺著。

三浦紫苑《真幌站前多田便利軒》頁154(李彥樺譯)

當然,除卻曖昧情節,男性之間當然存在惻隱之情,道義那樣的說辭所在多有。惟究其實,自然法則仍是根本基調,表面之和平,端賴身分地位之確立與分別,無時無刻按捕獲獵物等級回推;這般真相前提,野蠻難堪,無可告人,勝敗雙方於是寧願聯手粉飾——大家稱兄道弟,你既不說我亦不說「破」——上下交相賊,順理成章一套禮教文化,構造為全部體制社會。一切有為法,易言之,壓制/役使勝任領導,投降/輸誠出於景仰而服膺,崇拜體系淵源流長,撫今追昔,輒抱團取暖,衣食足而後知榮辱,各方人馬繼之編造出信念意涵,無論如何——師出遂能有名,迭代殺伐,羈縻不絕。

男子之不說,與男子間不說,簡直社會DNA之Y染色體。

《多田便利軒》探討在自然法則下遭到淘汰/放逐的男子。雙男主以彼此為救贖讓日子得過且過下去,並且希冀走出個別的人生陰霾。這樣的故事價值全繫於日劇美好的關鍵品質:日常性,即其角色「溫存」互動,有效地抵禦/抗衡,在於月分季節年歲夙夜匪懈的流逝消磨中,仍能感受到一分生之喜悅。

2025/03/31

《青春末世物語》:溫柔說再見

《青春末世物語》劇照

對我來說,《青春末世物語》(Happyend,2024)中富美堅守高義而咆哮:「缺乏聯想力。」真是一語道盡這個愚騃世道下芸芸眾生讓人失望透頂的關鍵素質。

笑死人的理由,卻被大多數人買單。遂使那套濫觴於中國的社會信用監控系統,挪用,移植,實施於日本高校,例外的緊急事態終究全面常態化。

有人反抗。有人談戀愛。有人在自己的生活中掙扎不已。

大環境混沌,不難理解悠多的處世之道,一頭栽進專屬自己的熱愛之中;但那樣的幸福,誠如(其實也頗具設計天賦的)阿太直言,唯有坐擁音樂稟賦的悠多可以收穫的——「平庸」如我們無法承擔被體制開除/驅逐的風險,只能捲起袖子、蹲踞牆腳,再不甘願也要低頭認份地去收拾遭令清空的社團教室,親手刮除那殘餘的夢境遺跡。

這部電影的政治主題不言而喻。電影中虛構但明確有所本的鬼頭首相,當然是在批判全球極化而猖獗的右派川普領導主義(i.e.安倍),對照這廂國際化音樂社員間純粹無比的友愛圖像。

但視角向著現實之時空逼近。小幸的身分窘迫像是一根針愈加鑽插在他與悠多的竹馬情誼中,益發痛楚;小幸難堪叩問,長大以後才認識的悠多還可能做成朋友嗎?在這之前,他也幾番當面質問,悠多你難道不能多想想嗎。他們對待彼此的溫柔能有多長呢?我不免有些挑釁地想,小幸若非一名尚未歸化的在日韓裔,而是一個血統純正的日本孩子,他自己可就會「多去想想」嗎?

——且事實證明,悠多「為了他」甚至可以什麼都不想的。

其實,我以為,無論左、右派,「身分政治」已然是一個浮濫藉口,道貌岸然地暗渡陳倉種種無恥剝奪,從而無視,系統性地犧牲掉所有無關的,渺小的,邊緣的存在及其意義,以穩固掌權者之間的利益輸送網絡。

這套體制就橫亙在日常的軌道之間,校規懲戒之間,他倆之間。

悠多找不到人跟他一起運送最後一項器材,四處尋覓的鏡頭特別落寞;你猜怎著?還是小幸主動找上了他。即使暗夜相伴,他們依舊遇上了公權力的找碴,小幸不願悠多惹事,稍加安撫,獨自跟警方走了。

可不可以說,他們離開了對方,終究是為了守護彼此。

這齣物語讓人想要相信,自始至終,即使揮別在結束那一刻,天橋上兩人的友愛,仍舊帶往了各自的未來。 

2024/05/20

Jour74畢業十年

政大新聞系74屆畢業十年返校@大勇樓編輯室(廖彥銘提供)

在〈向晚的迷途指南〉上線十年後,七十四屆將近三十人返校,出乎意料並不少。彼時入學的系主任林元輝收受名片以更新校友資訊,也要大家輪流報告現下出路;行銷、公關、人資、工程師、公部門等,現場僅存三人在新聞行業,一個電視台記者,我是雜誌編輯,另一位則是網路媒體設計。

都說這是全國最好的新聞系了。

元輝師促狹地笑說還記得我在謝師宴上「西裝革履」。現任政大主祕的陳百齡師撥冗前來露面,無勝懷念地申明喜歡「資料蒐集與呈現」這門必修課——誠然奠定我們「報告系」的本職學能——小大一每週四得從自強舍區拾梯好漢坡下到半山腰的道藩階梯教室三個鐘頭,由百齡師與今年篤定退休的吳筱玫合授甲乙兩班近八十人。筱玫師回顧起自己畢業後除了這份教職,其他工作都是系上老師們轉介的。退休已七年的臧國仁師認為,本系訓練旨在反思⋯⋯。

關於這趟返校的反思,老實說還真的有點慘然。

翌日臉書河道上,只見畢業二十載的學長姐意氣風分享自己如何感謝母系。但對我們這群後進,迷惘怔忡仍是現階段主調,顧好自己是大家相勉的價值信念。相較前輩大聲囂嚷於職場上橫衝直撞的養分與威能來自大學養成;我們說不出口的,只是顧盼視線裡的幽微尷尬,流露為各自人生行途再見面互道珍重之意,先決般理解彼此的選擇與現況。

重回不到二十歲那個時空,大家還做此抉擇嗎?

相比同學們,接著讀碩班的我,待在政大的日子其實更長。照理會更有感情,但果真一抵新聞館就覺得生分——幾個好友皆缺席;怡伶出差泰國,茜茹不來,慈慧正在美國讀書,珈均歸在傳播學程,秉儒甚少聯絡。不知與誰招呼,又覺得這趟路途遙遠,久違搭上236坐著坐著骨架就要散掉。一路恍惚。編輯室散會後,跟著相識但不熟的同學敘舊,去逛了新建的達賢圖書館,卻忘了朝聖自己線上投票三次的金玟池。結束也吃了四川,魚香烘蛋不若以往記憶裡的膨實,橫越指南路二段,點一杯茶亭的綠豆沙牛奶。下次回來不知何時了。

2024/5/18寫於古亭租屋處





2023/07/29

千禧酷兒:朴相映《想成為一次元》

中文版書衣
我曾經相信,人生只會朝著一個方向流動。當時的一切都更加容易,也更加簡單,只需要竭力擺脫束縛自己的事物就好,只需要看著前方、卯足全力奔跑就好。然而,無止境奔跑這十多年之後,我所到之處依舊是那個原地。

有些記憶永遠不會變成過去。(頁131)

到目前為止,我看過的書都告訴我,苦難與不幸是為了被克服而存在。孫悟空與哈利波特、娜娜與魯夫,一些堪足以承受的考驗加諸於這些角色身上,而這些試煉不過是為了讓即將到來的幸福更加美麗、更加耀眼的一種裝置。 
但是,生活中出現的不幸卻沒有那麼容易克服。它會十分漫長,也許終其一生都會用類似的型態反覆出現。我在相對較小的年紀時,就透過父母學到這件事。(頁308)

我過去一直告訴自己。我不想去感受任何的情緒與感覺,或是任何其他東西,結果真的變成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對於允道、泰瑞和害怕人生就此墜落的那些苦惱,也在頃刻之間成為過往。 
我曾經希冀自己能從一切事物中逃亡,哪怕只有一瞬間也好;在耗盡全身力氣後,不知道從何時起,這些事情就像真的沒有發生過一樣,留在心中的只有一片迷茫。就這樣,這個空缺中再沒有任何有價值的事物。 
我只是一直空蕩蕩地,在那個位置上慢慢老去。(頁374)  

朴相映《想成為一次元》(1 차원이 되고 싶어)(鄧宸瑋譯)

把書闔上,我也想像紋紋一樣,劈頭問主角:「為什麼是允道?」

閱讀《想成為一次元》可算是全球化意義的文化驗收了。出於千禧世代作家(朴相映1988年出生)之筆,坐落東亞四小龍經濟共榮圈的近代史脈絡,設定其中人物情節,追憶少年昔日,自然而然,具體而微地,召喚出共享之娛樂文本(哈利波特、春光乍洩、重慶森林、霍爾的移動城堡、NANAColdplay、艾薇兒等)、社會模式(出櫃與校園霸凌;出國與跑路)、媒體格式(前SNS年代的部落格書寫、電視與雜誌宰制的大眾流行)等風格型態,我完全能同步而無段差地接收。

故事成立在這樣的格局,即使是酷兒,自不例外;其特殊意義,因時空條件得以展露。這是一份參照式證詞,書寫與遺忘對抗。一方面重建主角破碎的記憶,一方面揭露傷痛的無所遁逃,藉此安慰,彷彿鎮魂——故事始於老城的重建,在廢棄樂園池中,發現了竹馬泰瑞父親的白骨,末了舉辦四十九齋禱告儀式——這首尾相應的安排是過分聰明的酷兒式書寫,關於主角長久抑壓的罪惡感來由,一場揭露實是建造一條甬道,如此包裹,掩飾同時暗示,嚴密把風得以陳情自訴。

同學熙榮藉由緊迫盯人的觀察(監視),誤打誤撞地道出一個又對又錯的事實,「他從來沒有喜歡過任何人,也不懂什麼是喜歡(頁377)。」不容於世道的情感,主角、允道、泰瑞,膝跳反射般全面護衛自我的保全機制,表面上那樣愛護自己,卻又彷彿能為鏡像般的對象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無非是自信心低落,對自我存在澈底輕視。連自愛都沒有的人,又能如何愛人?

所以,儘管主角與允道的初戀悲哀作結,「一次元世界」自始作為二人約定的生存之道:

如果你跟我連結在一起,就會形成另一條線,也會在窗外創造出另一個世界(頁122)。

只要縮小成一個點,什麼也不是,便無所畏懼;彼此連結,足以抗衡無垠暗夜。作者引為一種酷兒書寫的敘事策略,主角連結起自己的過去與現在,兩點一線,穿過了盤據在天花板牆角「壓迫著我的整個存在(頁130)」的黑影,沿此視線,艱難回望,「彷彿是很久很以前的我,把頭轉向現在的我(頁400)。」終於取得諒解。

韓文版書衣








……


老實說,我無法釋懷(?),二度撕掉泰瑞(告白?)信、丟掉泰瑞送的書(《涼宮ハルヒの憂鬱》),甚至推泰瑞去死的主角(!)。

不過,到底是主角還是熙榮,誰更瘋呢?


(頁45提到) Nell - 어차피 그런 거(反正那種事)

2022/12/31

linger


你現在只是佇立
心裡開著洞,夜裡的風
呼呼,穿透
十分清醒,萬分覺醒
像是國道邊上扛棒廣告
文風不動,川流照面
人車疾駛,漠不關心
影子曳長,時間消逝

你現在只是逗留
遠方的強光,經過
輪廓以後,影子曳長
直到亮燦燦天光下,無蹤
消失時間撤退之境,只是
心裡開著洞
夜裡的風,呼呼,穿透
你停在那裡

感覺石化,除了目光
暫停了前往,便不再抵達
傷害在所難免,或以為
不在因此以免,只不過

祈禱沒事發生,沒事發生
期望無從心碎,無從心碎
假裝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你現在只是佇立
心裡開著洞,夜裡的風
呼呼,穿透


2022/07/12

讀傳記:伯杰與桑塔格

To Tell a Story: John Berger and Susan Sontag in Conversation
(Episode of Voices aired Feb 9, 1983)

這陣子讀不了太長的翻譯小說。心情浮渙,哪也進不去,卻對從前啃食維艱的傳記體裁,耐心非常,大概是其記述筆調與報章雜誌相去不遠,沒有需要理解的情節或代入的人物,讓作為讀者的自己,簡單接受——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不藏伏筆,無有反轉,結局既定,此刻你想要的就是這樣堅固的保證。

於是假以時日,先是放在手邊近一年的《凝視約翰·伯格:我們這個時代的作家》(A Writer of Our Time: The Life and Work of John Berger),後來是今年中譯本出版的《桑塔格》(Sontag: Her Life and Work),雙手合十地讀畢。

他們的著作,在傳播學院上學都是不容繞過的指定讀物。首次接觸,總會心折於伯杰的文筆,透澈而悠長的引路,毫無費力之感地翻山越嶺;至於桑塔格,一貫智力萬鈞,振聾發聵,開天闢地。日後再有些知識的累積,回頭重讀,仍是無窮啟發;二人都對藝術矢志不移,卻都不止於此,關懷課題都涵攝著人世守望,以及不輟的智識耕耘。

任何時候想要一掃蒙昧之感,就是重讀伯杰,貼己地出發,前往一片清新而一切本質的優美勝地。一旦感到萎靡喪志,桑塔格的論點,乃至於姿態,都提示著解方的必要。伯杰讓對話聚焦,桑塔格開啟對話。

後人為其作傳,就是嘗試為他們的能量,精神,風采,作出適當留影。只盼他們的豐碩遺產,都能更完善地譯介到台灣。

【註】Berger音譯應為伯杰。




2021/09/05

B side of 算了

我缺乏明確的言詞。雖然話已衝到喉頭,卻有點迷糊。我是漂泊之民。隨波逐流,且永遠孤獨。我嘿咻一聲,跳過小水漥,鬆了一口氣。水窪倒映秋日晴空,流雲飄過。忽然有點悲傷,有點安心。我打道回府。

摘自太宰治《思考的蘆葦》〈海鷗〉(劉子倩譯,頁166)

二級警戒來到第二週,姐邀我去看《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已近夏天尾聲,卻是今年第一趟華山。出乎意料,不像紀錄片,更接近專題報導;我起初的抗拒,似乎多慮了,片分三章穿插摘錄訪談解說,順利地看完。

對我,所謂紀錄片,情節以等比例現實時間的方式搬演,總讓人坐立難安——始終不穩地,直擊而搖晃著,無腳本而猶非禮的鏡頭下,無止無隙流淌,洩漏太多原應於暗自裡,無可告人的躊躇,卻遭受如此無微觀看,那些只在剎那而不經意裡的瞥見,彷彿欺進而定格揭示了破綻,不忍卒睹。

對過分仰賴「別過頭去」這樣自保機制的人,簡直是徒刑;儘管這像是個拙劣的藉口。如我,對周遭事物保持絕對距離,視若無睹,冷漠以對,久而久之,常人(我如此臆想)入世為生之道必備的基礎社交力,斷絕如幻肢。

抗辯是,並非從未嘗試,摸索,進取;惟可悲對策延伸出愚笨行徑,佯裝驚訝甚或殷勤發問,無心而逕顯毫無心機——那樣在學生時期,倒也天真可行。這份動力的疲軟,再也難以恆常維繫,終究是在日以繼夜自知之明的疲憊感下,掏空了真心實意的可能性,那是自始資格不符的坦認,自首,儼然無的放矢地竊據了他人的所有物。於是撤退,只能撤退;我無從分辨,自己是累了,抑或真的想通了。從今爾後的課題,或許只是等待習慣的那刻,甘於自我放逐的曠達,遙遠的,連一絲可惜都感覺不到了。

你們大概是真的離開我了。囚游情緒的暗夜,振作真難。生活全面滯留無風帶的日子毫無終點。盼望一點風吹草動,也許躁鬱的夏季就退後一點,而能久違地吸上口氣。

最近看著與從前完全不同的劇。從前只要架空,但求隔岸觀火那般從容,看戲果真是與現實無關的逃逸路徑;現在總是盼望著,對照一個角色的位置,可以被旁人那樣溫柔地對待。但自問,今昔品味真有所不同嗎?觀影的嚮往似乎是趨近了日常,但與我真正面臨的現實,或許是更加無關緊要了。

不得不想起阿多諾的〈文化工業再探〉(1975/李紀舍譯,2011)。他批判:「只是在表面上為他們解決衝突,而真實生活上的衝突卻不得解決。」「各產品所演出的劇碼雷同,人之所以身陷困境只是為了後來能毫髮不損地獲救,解圍的英雄通常代表著一群溫和親切的人,雖然社會在一開始便提出和個人利益衝突,似乎無法協調的要求,透過不著邊際的大團圓結局,個人和社會整體在結尾時得到妥協。」(頁325-326)並嚴厲斥其總結果為「反啟蒙的效應」:

而只要文化工業能激發眾人幸福安寧的感覺,以為世界正是分毫不差地依照文化工業提示的秩序與規則運行,文化工業為人類調製的替代性的感官享受就能欺騙大眾,讓他們盲目地陶醉在文化工業所捏造投射出來的幸福感之中(頁327)。

阿多諾認為大眾淪落於這場虛幻,加以否定個體自虛幻所得的療癒,無非是茫然而罔顧現實的,以至為禁臠而阻礙了獨立自主——這樣不道德的生產,造就對現狀秩序的稱臣,「不是表達道德責任的新藝術,它只是要求大眾效忠的強硬言詞。」「一再宣傳共識,以此鞏固其既盲目又模糊的威權。」(頁326)

只是,我懷疑阿多諾對效用的辯證。他認定「閱聽」此一行徑的抱負,應當反映現實而為個人解放的依據,堂皇得令人退卻。要我說,個人的解放才是亙古不變的虛幻命題;作為渴求,如此反過來,成為大眾文化的產物,深刻的逃逸,抑或膚淺的愉悅;即是宣稱「解放」的號召下,大家「甘心受騙」「希望上當」,其間可是對美好想像的慰藉,有多綺麗就有多需要,以之為證,坐實,招認了人們對現實的無奈與不滿。不待更細緻的解讀,阿多諾著眼那自甘墮落的麻痺處境,將此紓解效應化約地等同,指控為順服成規、放棄抵抗,可正如他體察到:「只要無法沉溺於空無的官能滿足當中,生活會變得全然難以忍受。」(頁324)若非因這虛妄空間的存在,容獲抽離的喘息時機,緩解現實對我們生活的全面占領,才不致無以為繼;在他的道德主張下,連原地踏步都不行,侈言發足前行,反抗甚或改變不過是愈加沉重的絕望責任。

扯遠了。鬼門關前,我與姐去松菸看拾伍週年《盛夏光年》。毫無劇情,但落漆象徵(若有續集可有跨性別衛星)、冗餘切片及無盡bug(全場傑尼斯系男孩而單挑港女長髮等)拼接下,爛漫可愛。在那個把男同志再現為BL的年代,真是莫名緬懷而油生溫馨。今日校園已然完全不能接受,老師洩憤地將劣績還治於小童額上,或別具社會化啟蒙意味地孤立不願受控的小童到操場上;百分百原創的主題曲依舊動聽,彼時陳信宏尚未實踐「長大難道是人必經的潰爛」,近年曲曲復刻宛若少年自我的懷舊周邊,以及場場開得像是盛治仁夢想家專案的演唱會。

直到連幸福感都被反芻,消化到絲毫不剩的時刻。阿多諾畢竟是說對了,他可是知道,墨守於現狀,原地踏步確實是不進則退。

人若是大意地給予自己喘息機會,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2021/07/11

算了


著實令人火大。

算了。自己的日常確實無聊至極,到底是無話可說了。但真的回到一個人,看劇,聽音樂,讀新聞報導,突然間,這麼落寞。

於是,當沉迷那些與自己無關的劇時,紅了眼框,不免心痛;回頭發現,對於此刻絕然孤立的處境,多落單就多失望,不欲自卑卻傷感來襲。畢竟,至今以來鋪陳的道路,即使落魄還是體面,一派排拒的姿態,逞強地我行我素,與其遮掩,乾脆覆寫過躲避的事實,彷彿良久,不合群地合群起來,便也不用藏匿一絲難堪了;在人際裡悉心剪下自己,留下煙硝般的陰影,似在而不在,或許在燈光穿透的雨夜,模糊視線裡隱約看見,那樣比離去還要淡然的實存證據,就連難過也無從指涉,想像卻缺乏對象,退卻而毫無必要,以致連像樣的悲傷都顯得多餘了。

一晚,猝不及防地,幾乎無法承受那樣排山倒海的感受,懊悔?沮喪?寂寞?愴然地在浴室蹲下,抱頭遑問自己,到底這一切怎麼了,陌生而乖違地難過起來,是對自己嗎?從前一再放掉的麻痺無感,今後還能沉癮而無動於衷嗎?

洗完澡後憑坐床頭,冷氣房暗裡,周身殘熱透露著莫名激動,思索或許還是致信過去,明明應是求和,卻以討教的措辭,揣摩一副淒然帶笑——調整語句到那樣的口吻,似乎構成一個絕佳的起頭,高傲有餘,傷人也許,自得其樂。但就要接著講下去,沒有前途便無以為繼,恍然意識到這已不是第一次,而是一而再再而三,難道還要自欺欺人;要不就承認吧,我喜歡並享受著自己這樣的人格,其病態程度可與我討厭這個世界旗鼓相當,我對人的那些需求,終究無可告人的異常失能,如此,微乎其微地維繫毫無期待的陪伴與消遣,何以致之,何時方休,何去何從?一路不正是這樣的認知決心走到了現在,至今可有轉圜,可能轉圜,可以轉圜?

倏然間,我感到又冷又恨,狠絕得興致盡空。倒下,翻覆一個猥瑣而曲折的臥姿,徒勞而疲憊地睡去。

是啊,我錯得離譜。過往那些隻字片語,果真是毫無防備地透出望穿秋水的乞憐眼神吧,全然洩底了。回顧這帳,一塌糊塗。現在說是設下停損點,大概為時已晚,那就換個熟悉的做法,別過頭去吧。根本毫無長進,但果然,自始至終最適合我;我可以什麼都不要,一直以來。

裝大器以挽回,你沒有那種餘裕。你只會為了保全自己,不惜切斷關聯,稱之為識相。你從不屑反省檢討,錯也好,對也罷,沒了就沒了,只要對方不再否定,戳破以傷害自己,那樣就好了。你制高點上的發言,固執扼守的原則,不過是偽裝成潔癖慣習的欲蓋彌彰,唯恐任何不堪被揭發,總是片刻不容地收拾掉狼藉與失序的痕跡。你從來不清楚,也不介意自己的志向,如果可以,你迎合所有人的企盼,你甘願信守承諾而活;你覺得這樣就是快樂。到後來,你也洞悉到,除了匪夷所思之高不可攀的顏面,你這人根本毫無信念,一直以來,從害怕失去別人的期待,到轉身親手捻熄,活成更加費解,更加困惑,更加唯我獨尊的隔絕版本;即使再也沒有人會對你有所看法,這樣悲傷卻又這樣心滿意足,除了自己,你沒有辜負誰。

好在始終駭人的翌日,永劫回歸的職場,得以聚精會神以裝模作樣地應付起消磨生命之事,從容包裹不屑,小心翼翼得過且過,藉由汲營這些能以金錢量化的付出,勉勉強強地反證自己尚未被這個社會剔除。至於目的,這刻也總算洞悉,所謂「惡趣味」那樣的蠻不在乎,不質疑而能無所謂,散漫而解放,任由現實一日一日地消化自己,連同那些在脆弱時分聚攏而來的糟透感受;正是如此,這般黯然寂寥的境況,就當是一個玩笑話,我笑了出來,尤其是如果能跟誰說的話,一旦全盤托出,那真心是太好笑了。

所以我說,算了,還給自己一個註定什麼也沒有的自由自在,全然而絕對。

如果我不火大,那就好了。


2021/05/23

職場半載

「小狗,我在哪裡?」你是玫瑰。你是蘭。你是崔佛。好似名字不只指涉一物。夜是如此深邃廣闊,極遠處卡車怠速,此時,你可以直接踏處出牢籠,我會等你。在那兒,星兒閃爍,憑著已逝之物的光芒,你我終於看清彼此如何造就了彼此,然後彼此指稱——你不錯。(頁210,何穎怡譯)

摘自王鷗行(Ocean Vuong)《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 2019)

WFH頭一週的閱讀收獲,完結擱置已久的夏目漱石《三四郎》、王鷗行《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三四郎》讓我重拾初次讀《心》的觸動,故事取景以明媚與陰影,為惘然不已的「前成人」處境,悉心定格,幾乎讓人就在那裏看見了自己。於今,我揮別校園即滿一年,學生時期的人生憧憬與軟嫩青春,已然淡漠而真正遺落——我像是翻舊照片,對於有過迷失的眼神感到陌生——現在,我可以明白,並不懊悔,我的侷限造就目前的格局;此刻是反省,承認,整備,卻不到原諒的時刻。鄉下人三四郎赴東京就學,流連交往於當地,朋黨過客如霓虹,映出自身的欲望與期待,難免自大而虛浮地做起三個夢;而自大學,研究所,到職場,我三進北城,在燈火無歇的首都夜色下,業已不只三個夢,失落數回,驚醒幾此,無眠地熬過,渾噩地睡去,輪廓屢經重塑而彈性疲乏,如此逐然僵化的階段——眼下所謂未竟,即是以迫切的心,質疑與試探內在的可能性了。

至於《短燦》,在王鷗行打造出的文體結界內,除了閉氣囚游,別無他法。讀至第三部,像是長跑過了臨界點,不再疲憊,不再因為不知何時方休而意志動搖,體感消弭於路途步數,疼痛暫時解離,思緒朗朗,心無旁騖;此際,前兩部時不時困擾的閃回伏筆,線索召集,儼然融會於心,它們併置,彰顯關聯,甚至於論據,如泣如訴——死亡如長河,舟身載浮載沉,在告別時回望,出身與曩昔,再見不見。他那招「成為獵物」的述式,是對被害者/有色者/移民的身分,賦予能動以反轉,成為倖存者/異見者/作家的立場。

肆月中得知Netflix要下架動畫《死神》。從來不想看太難的我,找到這個趕赴的理由,遂一集一集速食地追下去;這下,總算知道日番谷冬獅郎下場踢足球那集前後了。至勞動日慶生,友人帶來不可告人的日雜收藏,有本其中的欄目介紹到《咒術迴戰》聲優;翻到隨口問他:「好看嗎?」當時早將虎帳悠仁設為手機桌布的他,虛偽自持而鎮定回說:「可以啊。」聊勝於無,我便央他傳連結,幾日後收到竟還是LINE TV的正版來源。觀看意外銜接於設定,從靈壓到詛咒,屍魂界到咒術界,四大貴族到御三家,好能對照,重疊,置換世界觀地看下去;反正我不求甚解。作者芥見下下的借鑑能耐非凡,甚能將《火影忍者》師生羈絆無違融入,情節爽利,意念強大,簡略我向來疲倦日漫那種無止境的心內話動機解釋;動畫改編得燦爛,讓人無條件愛上五条悟(還是重新喜歡上旗木卡卡西?)。

崇拜以外。但若說,自己想要練就的術,無非咒言了。

週一到週五,生分到反覆,伏低做小,忙不迭應道:「好。」原先認命,這樣的歷練必經,或以社會更庸俗地認作「賺經驗」自我說服,是循前輩身影、祕笈,鍛造自己成為那樣的人。但一天度一天,你頹喪莫名,其實是不斷地攻克/收拾那些由愚蠢環伺包抄的啃嚙困擾,難分日常麻煩或低能惡意,耗盡所有精神——你即使也曾,勉力於罅隙,開展自己的領域,但在這不復之地,基於整體社會的部分投射,是由上世代自知之明虛缺而充斥的固陋醜惡所生成,無邊籠罩,無際壓制,無所遁形,常常好像,終於剩下保全自己一事可行了;你的領域全無,存在透明,所為空洞。想著或許做到領年終。

這些天豁然清明,恐怕開始自己就錯了;我終究只得以「自己」馴服你。你低落標準以冀望不存在的榜樣他者,反讓自己陷於幻覺,淪落脆弱。所幸你為虛妄構想而忍受,遲鈍反應的時間差裡,摸索規則的同時,到底識見自己真正具備而需要的能耐,可能創造與抵達的道途——現在還不到予取予求的氣候,但你可注意到了,你能去到那裡。

遠端逕生斷線風險與作業困難,但WFH帶你離開那個實境,這條映照而生的間隔,我才看見了你。

有我看顧下,不讓誰再欺身於你了。




2021/02/15

年假Tóibín二書:《布魯克林》《諾拉.韋布斯特》

趁年假,補看完Colm Tóibín的《布魯克林》(Brooklyn)與《諾拉.韋布斯特》(Nora Webster),不禁要辯稱,Tóibín的書誠然適合,過分延宕而後銜接地斷續閱讀,文字貼己深沉,「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是內斂者的獨白饗宴——停下來,只為佇留在那濃鬱氛圍裡,孑然感受;每回重拾書本,以為自己都忘了,人物,前情,背景,卻能在未及意識以前,復然沒入主角的生命情境。

《布魯克林》改編電影《愛在他鄉》(2015)劇照(來源:The Guardian

《布魯克林》跨洋雙城,格局堪當大銀幕,果真也拍成了電影;在前面章節裡,甫入社會之人如我得輕易代入主角艾莉絲,感同身受,隻身煎熬起頭的困難,但情節過中段後,我殘忍地發覺,正是主角的姊姊若絲猝然早逝,如此「前」提下,解放了故鄉/母親對適值人生芳華的艾莉絲的牽連,拖累——艾莉絲回老家永遠地告別了亡姊,作為釐清,不啻也告別往昔的自己,纏綿而渾噩,故里此去,明白就是斷開一搏,下定決/狠心才有自我的前景可期。

《諾拉.韋布斯特》原文版

《諾拉.韋布斯特》則是一地周旋,成人如何應付日常與無常,身分與責任,消極與振作——敘事與口吻淡然無波瀾,卻是點滴漣漪,像是那些至多不逾六集的無名BBC鄉村劇,意外好看,輒心事重重卻又誠心實意。其中,沒有青春飛揚點綴,不行天真可愛,卻也非庸常世故而淪教條陳腔,踏實直面,其實有些心酸,我們可都知道故作堅強,即是過日子,把日子好好過下去。

我可想像,大多人可連結《布魯克林》那樣離鄉背井迢赴大城市拚搏的心路歷程。我只意外自己更喜歡《諾拉.韋布斯特》:故事發生在北愛紛亂未止時,一名愛爾蘭遺孀,在鄉民與親友睽視下,長、次女雖已成人,還是求學定位人生的前置階段,為人母、長姊及至晚輩的Nora仍須把握自己,兩稚兒尚待她拉拔——其間,言或不言,傷或不傷,想或者就不想了;動人在於,她不屑也不會是展開人生新章這種廢話,而是修補,不放棄尋找之姿的修補——這些年來,始終護捧著一家易碎與已碎的心,「好轉」委實是太輕巧的闡釋,她到底已無比使勁地將人生的局面自防守轉向了進取,且讓羽翼之下的豐滿離巢。

於我,我看向自己,終其一生,都無能回報那樣的厚愛。

生命離開了,取而代之的是長久以來的醞釀,流連著,然後淡去,被其他東西取代。(頁307)

她心想,康納永遠都會這樣,長大後照樣會為大小事情煩惱,會從人間百態尋找事物出錯的跡象。(頁326)

摘自Colm Tóibín《諾拉.韋布斯特》(Nora Webster, 2014)(宋瑛堂譯,2015)

喜歡Colm Tóibín作品,實是那深沉而悠長的諒解,無邊溫柔,慰藉心底。




2021/01/03

記2020年。假收視心得

其實,最初,同往常,我也是不會入坑。並非自命清高,排斥跟風那樣絕塵脫俗的人,而是太久以前,便了解自己,終究無能融入群體。無緣潮流的質素,接受這樣的自知之明,或許做自己從來只是謹守本分,簡化為個人生存之道的自保邏輯,與其格格不入,嘗試爭取而終究失落,到頭來還是遺憾,不如容易一些,事發以前,我們就都不要勉強了。

我於是特別能理解,幾乎共鳴而動容。一旦為那些自在揮灑能量,習於攫獲眾人視線,輝煌之人所映照,青睞的時刻,既感動又退卻的心情;即是那一刻遇上了,擁抱或者放手,我們終究苦惱自己的無能:認份對自己失望,守持這樣的底線,是以不願也不能承受再有他人也對自己失望;這份無可告人的艱難,正是因為太過渺微的自尊而唯有艱難以對。

出於無助,她故作姿態,卻又自我厭倦。她敏感、易受傷害,卻以謹小慎微、費心過頭的自尊來掩飾,在這樣的自尊底下,便是最微小的傷害,也會馬上令她驚慌失措,一張無助的臉往外望。要貶低她是很容易的。

摘自Peter Handke《夢外之悲》(Wunschloses Unglück, 1972)頁53(彤雅立譯,2020)。

正是案前庸碌躁煩之際,有人私訊要我與公司裡崇拜的寫手以某劇為話題互動,唐突地,幾乎刺激到我,順著筆談可偽的玩笑口氣反擊,「真心」回了他一幀中指截圖。全然是被戳到。當下氣餒,事後則是沮喪。兩個月來,不提個人價值的施展空間有限,庶務執行總也是東磕西碰,笨拙而猶稚氣未脫,好像自己怎麼都輸,周遭這樣的人口:置身自家般趿著拖鞋遊走辦公,嚷呼團購成箱工廠零食及市場小食,蜀犬吠日般蜂擁天臺賞攝北城偶然的夕色與彩虹,眾人談話間隙時不時流露僵化而過時的意識形態等。都說是歷練,但我無話可說——唯他們接納這樣的我,人力市場裡的同等貨色,不是嗎。

幸虧,網聊一如今日誰也難見藏於口罩後誰抿住的嘴臉。無有察覺的人再次遊說,此番甚至附上劇集連結,推送於週五晚間——合宜的時間。坦白說,小說影視,名人,理論與輿論,私密的音樂,我們都分享過不少;或者應是說,有意無意,我已讓他對我私人品味具備某種掌握了(比方這次?)。總之,關於被期待而不辜負,喫軟如我之人,作為生存價值的自我實現,適(順)應(受)良好地就範了。

週末兩個熬夜,收視完結。迷人日劇的標配總是職場描寫,它們對於人生與生活的體察,屢藉對白答應,刺痛於自言自語,幽微心事恍惚顯影——有一刻,好像有人竟也懂得,似乎也就被說動了。之於我。年初,論文下半場而惶然待業彼時,那是位日晏而起,備受獨立持家母親所包容,而對整個世界口齒便給;直至歲末,黯淡於辦公桌前的此刻,這是隻小心翼翼不為過以容於世道,服低做小以盡人事——後者甚至不論及劇情,僅外在設定,人名對撞,破相的痣(演員當是可愛的點),到底有那麼不費吹灰之力,人格這樣過分直接投射的嗎?

上工首月。退伍四齡的碩畢男子被當作不宜聽聞成人話題的底迪,近三十仍舊拚命掩藏童穉行止那樣——挫折在於,不識作法而疏漏淪與無知大意而犯錯的同等評價,到底未盡本分或遭遇欺生的處境,至今無解。

北城冬季,常有整週滂沱未止,踏出去的黑色帆布鞋自腳尖處濡濕,來不及乾,沙塵就此復染般沾黏難除。夜裏,任由除濕機馬達轟隆運轉,壓制擊打在鐵皮的密集雨點在心上淌成思緒;噪音縈耳而漫漶自己的腦門,直到想不起什麼,什麼也想不到那樣,闔上眼。開始為了趕上,要求習慣,復而只是趕上,盼望習慣,嚥下所有沮喪與難過,注意周遭,避免誤失,時而張皇,故作清朗筆直向前,掠過擋道慢行的路人。生活被削弱成無數碎片,個人所有的時間被分解得好透明。

然而,等到她回家用完晚餐躺在床上時,她又覺得自己剛過完的那一天宛如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日,她會逐步回憶當天的每一幕場景,每一項細節。當她刻意挪開自己的心思,或讓自己放空,白天發生的一切卻又迅速回到腦海。艾莉絲總覺得她得花一整天回顧反思自己前一天的經歷,透過這種過程,她才能把它拋在腦後,讓自己不至於在夜裡輾轉反側,或做著與白天各場景相關的夢境。然而有時候她的夢卻盡是她不熟悉的內容,充斥繽紛的色彩,甚至還有腳步忙亂的人群。

摘自Colm Tóibín《布魯克林》(Brooklyn, 2009)頁60(陳佳琳譯,2015)

公車駛過一路口時,我想起了她們,在我們大學剛畢業那段日子。日後但願遺忘而不得,我那不到半學期碩班初就讀期間,有次就在後山恆光橋外的公車亭分別,她不尋常地與我擁抱,像是我們鄭重地告別。不多久,倉皇離開校園的我,對於人生方向未明,想不通而怯懦地待在鄉下等兵單。至於投入吃人的電視產業的她,面對或愚蠢或惡意的主管;某晚來電,交代已與往昔同窗的室友割席,人在街頭正徬徨,似乎期望我人能過去陪伴,困坐老家的我,想怎麼可能,怎麼能這麼難,我既無奈又警覺到,她會不會消失呢。

現在我們流連同城不同色的捷運線。我頓生歉意,我當時並未真能接住妳們。我豁然懂了。那樣告別,原來是向著我們的大學歲月,原來是步入職場前的回望。那通來電,原來是那樣無恃而惶恐,我卻只是一逕安撫,要妳務必堅強那樣一廂情願。

這個開年,此城老鳥的你們贈我,耶誕餅乾,舒眠CD,溫度鬧鐘等,以及闊別許久的妳領我依序參拜行天宮神祇。雖然餐桌上各自開口,道出平日裡真正屬於自己的那部分,有時大家也只是沉默以對,單純地相視而笑,可那真是冬日暖陽下相伴走過數個街頭,吉光片羽隱然召喚,依稀就同步在往昔的青春路途上,唯獨我們了。

P.S 電影《李希特舒眠曲》(Max Richter's Sleep)預告片




2020/10/20

狄更斯兩百年後——小說影視化的觀看(下)

Review: Screen Adaptations Of Dickens' Major Works (Part 3/3)

文/Guanda

為日後增修方便,以下按原著出版年順序,分為上、中、下三篇(如下表)回顧,本篇為下。


發表年代

中文書名

1837-1843

孤雛淚、少爺返鄉、小氣財神(聖誕頌歌)

1843-1854

馬丁.朱述爾維特、塊肉餘生記、荒涼山莊、艱難時世

1855-1865

小杜麗、雙城記、遠大前程(孤星血淚)、我們共同的朋友


捌、《小杜麗》(Little Dorrit)—— 1855年12月至1857年6月(每月連載)

【小杜麗】(Little DorritBBC官方網站海報
  • 2008年影集【小杜麗】(Little Dorrit):費勁看完的一齣劇,當初線上搜到片源也只略看了一集即作罷,直到後來特地以DVD(有特別收錄、講解音軌)補完——更確定自己無法喜歡這部儘管獲得IMDb評價8.2的影集(我或許可以去投書反指標的《衛報》review!);硬要挑,這部會是我目前為止最不喜歡的改編作品。

    長達14集鋪陳下,之於我,男、女主角演員從面相到演技毫無魅力可言;女主角Amy Dorrit( 即「小杜麗」)是以沉默作為一種演技方法的【王冠】(The Crown,2016年-)年輕女王克萊兒.芙伊(Claire Foy),男主角Arthur Clennam則是Matthew Macfadyen,即使後者設定有過走闖世界並赴無信用王國中國經商的經歷,兩人總是一逕天真浪漫,用愛發電,詮釋主角光環開好開滿而固有於台劇小清新令人生厭的狀態。

    從劇情到角色的整體設定而言,【小杜麗】可說是後來【我們共同的朋友】(Our Mutual Friend)的雛形,前者尚未打磨完善——同樣在於,兩故事女主角Amy或Lizzie都是窮人家的美女,皆友好身邊一名智力發展不足女性友人來表彰其善良天性,故而都為公子哥所鍾意。

    但真心以為【我們共同的朋友】好看太多了。【小杜麗】困境在於,不絕出場的人物徒有完整介紹卻乏後續發展與解釋,尤其平民商人階級Meagles一家人實在太沒必要如此折騰地輪番登台,他們自首至尾都不是主線,也不對主線劇情構成意義,像是以繪畫為志業的上流階級Henry Gowan與其愛端架子母親靠著迎娶Meagles家千金Pet來接濟維生,惟兩親家互看不起彼此,生意人不屑上流不事生產、上流鄙視生意人的階級身份,and that’s all;再如Meagles家收養了一名黑人女兒(?)Tattycoram aka Harriet(兩個名字想表達什麼我也是問號),她因未能與千金明珠同享平等對待而為Wade小姐所誘(就出逃跑去住去她家這樣罷了),而Wade小姐事後自揭是對Henry Gowan由愛生恨的前女友(所以?)。其他諸如:cosplay善人/聖誕老人的房東Casby先生直至劇末才被揭發是漲房租的奸人元兇(到底,是當窮人有多笨?);以及由迴旋樓梯間妝點的冗贅辦公室(circumlocution office)內,二、三個穿著體面的男性公務員成天閒話家常(so gay!);還有小杜麗市儈親姐Fanny Dorrit的銀行家公公Merdle先生因虧空銀行而去澡堂自殺(恩?說明狄更斯本人反對錢滾錢的投資分子吧!)。這些貫串於14集時間的角色,接觸但不談判於劇情主線(即小杜麗與Arthur ),一種真空意義的脈絡存在。

    回到故事主線,一言以蔽之則是【戀愛沒有假期】(The Holiday,2006年),小杜麗與Arthur透過交換住宿(long stay)修成正果,只不過居所是債務人監獄「Marshalsea Prison」(狄更斯本人童年曾因其父親的虛華浪擲導致一家入住三個月,此為實務書寫):In short,原是小杜麗自認家窮而配不上Arthur,卻在Arthur雞婆/多心奔走下,杜麗一家莫名獲取一筆遺產而出獄,同一時間,Arthur本人卻因投資失利而入住債務人監獄(並由至死不渝愛著小杜麗的監獄保全aka青梅竹馬John Chivery愛屋及烏特別安排同房),Arthur覺得自己不應成為小杜麗遺產分母而驅趕前來照顧他的小杜麗,(好在?)不稍須臾,小杜麗的廢物老爸臨終前把錢都拿去投資親家Merdle先生所掏空的銀行,這下男女主雙方都毫無遺產可承繼,遂不再有誰拖累誰的前提,到底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額)。

    再談小杜麗的廢物老爸William Dorrit(鑑於各種礙事、礙眼而刷出強大存在感的他,或許才是此故事主角)。可以推測,此角應是狄更斯本人對親父的「溫柔」描摹了:這位父親(not “father” but “papa”)一心持守「紳士」的作態,長女與長子(not “Tip” but “Edward”)都被他養成一個樣,勢利而虛華;唯獨出生於債務人監獄的么女小杜麗,窮也不改其色地甘之如飴,為謀家計而私下偷跑去Clennam夫人、Flora Finching那從事家政(縫紉手帕)。整部戲真要找一枚令人由衷厭氣的人物,一定是小杜麗的爹,家道中落如此,仍心念自詡上流人士,愛錢卻不動身手,倒是很敢伸手——這種人,總是家人

    不免俗狄更斯的戲劇都會有一名夠瘋的女人坐鎮。在【小杜麗】裡,她是Arthur的養母Clennam夫人,長年足不出戶而困坐別墅二樓的輪椅之上。Arthur實是她丈夫外遇酒家女的小孩,她因此鎮日持聖經口稱丈夫為罪人,並悍婦那般拉拔她去搶來的Arthur長大。Arthur千里迢迢返鄉帶回她亡夫藏於懷錶內的訊息「Don’t Forget」,提醒著她私心維護至死的秘密,不過就是遺囑要給小杜麗一筆財產,然在她最終死於那棟鍋居大半人生的危樓傾圮之前,幡然而毅然神跡似地邁步走上街親求小杜麗的寬恕(but妳在意萬分的付出,在人家以愛發電的小杜麗心底根本never mind……,恐怕這是真正悲哀之處)。

  • 本劇主題曲頗受好評,鋼琴solo cover如下:


  • 幕後收錄裡提到,本著作年代是維多莉亞時期以前,喬治國王晚期。

  • 狄更斯寫這部小說的時候,對自己的婚姻、英國行政體制感到相當失望。


玖、《雙城記》(A Tale of Two Cities)—— 1859年4月30日至1859年11月26日(週更於《一年四季》)

Sydney Carton(Paul Shelley所飾)登斷頭台前向陌生村婦mansplain天堂並沒有時間。
  • 1980年影集【雙城記】(A Tale of Two Cities):此劇頗舊,但上世紀90年代以降就並沒有更新版本了。此版頗具電影規格,敘事完整,角色彼此銜接順暢——每一位演員的表現都相得益彰。硬說一個致命傷則是法國場景部份竟然全程英語對話,即使是藝伎(白粉上超多的臉)一般招展的貴族們也都英腔十足。

    有趣的是,由保羅.謝利(Paul Shelley)一人分飾兩角,以魚肉鄉民為樂的法國侯爵之侄子Charles Darnay(使用了狄更斯的本名)與英國律師邊緣人Sydney Carton。 至於後見之明的樂趣則是,以毛線鉤織血海深仇而在攻陷巴士底監獄後決心株連侯爵所有後代的的法國酒館老闆娘Defarge夫人由Judy Parfitt所飾,廿八年後,正是【小杜麗】(2008年)中同樣死硬派的Clennam夫人。

    不同於狄更斯作品常見的「小男孩成長」與「遺產繼承」主題,這個故事架設於法國大革命的歷史背景,具英法兩國籍的人士如何在其中安家立業(躲避紛亂的巴黎)。情節之故而沒有狄氏一貫赤子的眼界語調,這部作品顯得成人許多。我以為,有意閱讀狄更斯小說的不同面向,務必收到此作。

    特別截圖Sydney Carton與陌生平民女子如何攜手在群眾叫囂下,登上斷頭台前夕慰藉彼此的場景;這兩個根本不是什麼法國貴族的人如何在群眾的鼓譟下冤死,狄更斯作此安排可見他洞見——為了所謂「新法國」的理念——如何犧牲了無辜生命的悲哀。最終,為了女主角而替身其丈夫Charles Darnay赴死的Sydney Carton,自白道:「我現在所做的事,比我曾經做過的無論什麼事都好得多;我現在將要得到的安息,比我曾經得到過的任何安息都要甜美。」這某程度反映出執迷與死亡議題的狄更斯本人對於好死的定義了。


拾、《遠大前程》(或譯《孤星血淚》)(Great Expectations)—— 1860年12月1日至1861年8月3日(週更於《一年四季》)

心理變態的Miss HavishamGillian Anderson飾)正在嚇年幼的Pip(Oscar Kennedy飾)。

「主角之友」Harry Lloyd出演Pip成人時期的好友Herbert Pocket——從前在肖婆別墅前打鬥,長大後他們聚首於倫敦。
  • 故事好看在於,這部根本是癡男養成史,失心瘋的告白全文照抄如下:
    Out of my thoughts! You are part of my existence, part of myself. You have been in every line I have ever read, since I first came here, the rough common boy whose poor heart you wounded even then. You have been in every prospect I have ever seen since - on the river, on the sails of the ships, on the marshes, in the clouds, in the light, in the darkness, in the wind, in the woods, in the sea, in the streets. You have been the embodiment of every graceful fancy that my mind has ever become acquainted with. The stones of which the strongest London buildings are made, are not more real, or more impossible to be displaced by your hands, than your presence and influence have been to me, there and everywhere, and will be. Estella, to the last hour of my life, you can’t choose but remain part of my character, part of the little good in me, part of the evil. But, in this separation I associate you only with the good, and I will faithfully hold you to that always, for you must have done me far more good than harm, let me feel now what sharp distress I may. O God bless you, God forgive you! (Chapter XLIV, Visionary Boy-Or Man?)  
    在我腦中消失!你是我存在的一部分,也是我自己的一部分。自從我這個粗魯的鄉下孩子第一次來到這裡,雖然這可憐的心被你狠狠地傷透。可是每當我讀書時,字裡行間便會浮現你的身影。 你存在每一個我所看到的風景裡,無論是河邊還是帆船上,沼澤地還是雲彩裡,在光芒中還是黑暗處,或是狂風、森林、大海與街道,哪一個景色不會出現你的身影?我心裡浮現什麼美麗幻想,都會想到你。倫敦最堅固的建築石塊,也比不上你的手那麼真實而無可替代,更別提你對我所造成的影響。你無處不在,將永遠留在我的心裡。艾絲黛拉,即時到了我生命的最後一刻,你仍然是我人格的一部份。我的身上如果有一點點優點,你就是那優點的一部分。我的身上如果有一絲缺陷,你就是那缺陷的一部分。不過,我們這次分手,我只會記住你的優點,而且會忠誠不渝地記住你的優點。因為你給我的好處遠大於你帶給我的傷害。現在我內心感到極度痛苦,宛如尖刀在割一樣。哦!願上帝保佑你,願上帝寬恕你!(第四十四章。羅志野譯)
    2012年電影版【遠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的編劇將之精煉,巧妙口語化入台詞:
    Out of my thoughts? You are in every thought. 
    You’re part of my existence, part of me. 
    You are in every thought, in every line I have ever read since I first came here. 
    You are in the river, the sails of ships, the sea, the clouds, the stones of London. 
    Until the last hours of my life, you will remain in me, part of the little good, part of the evil. And I will always think of the good. 
    Goodbye, God bless you.


  • 2012年電影【遠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傑瑞米.爾文(Jeremy Irvine)飾演長大後的主角皮普(Pip),瘋癲的哈維森小姐(Miss Havisham)則是討喜的貝拉.雷斯壯(Bellatrix Lestrange)之海倫娜.寶漢.卡特(Helena Bonham Carter)所飾,賀伯特.波凱特(Herbert Pocket)則由樂團「Years & Years」主唱Olly Alexander出演。



  • 2012年影集【孤星血淚】(Great Expectations):主角幼年皮普(Pip)是可愛童星奧斯卡.甘迺迪(Oscar Kennedy)、成人是帥哥道格拉斯.布斯(Douglas Booth),瘋癲的哈維森小姐(Miss Havisham)是吉莉.安德森(Gillian Anderson),長大後的艾絲黛拉(Estella)是如今炙手的凡妮莎.寇比(Vanessa Kirby),並由狄更斯真實後人哈瑞.洛伊德(Harry Lloyd)再度出演「主角好友」賀伯特.波凱特(Herbert Pocket)(1999年【塊肉餘生記】是童年主角大衛的同學,2012年【孤星血淚】則是成人主角皮普的室友)。

個人喜歡影集版勝過電影版:影集的小皮普比較可愛,且在哈維森小姐(Miss Havisham)的詮釋上:吉莉.安德森是孤傲而神經衰弱,海倫娜.寶漢.卡特則有時只是古靈精怪而可怖——按狄更斯敘事,故事是從男童不解世事的眼界體會,應該不會直接對Havisham的不可靠近提出世俗的評判,反是因為天真而嘗試提出某種說明以寄與理解的同情,因此安德森的表演委實是更加精確。當然,特別延請長大以後的Harry Lloyd再度飾演主角好友的有心安排更使影集版略勝一籌。


2012年適逢狄更斯誕辰兩百週年,這兩部製作有誌慶之意;於2012年英國舉國慶祝之後,Gillian Anderson本人更於2013年成為狄更斯首座豎立於英國家鄉樸茨茅斯的雕像贊助人


狄更斯作品中的瘋女人都是被深愛的男人所傷害而生成。想來,他自是很懂,後人透過狄的私人信件破除他苦心孤詣的公關形象,按現在眼光,渣男是也。


拾壹、《我們共同的朋友》(Our Mutual Friend)—— 1864年5月至1865年11月(每月連載)

我們仨:由妻子好友丈夫John掌舵,Eugene與其律師閨蜜Mortimer一同游溪。

  • 1998年影集【我們共同的朋友】(Our Mutual Friend):在彼時泰唔士臭河的風情下,三到四名男子的糾葛,兩到三名待嫁女子的涉入。

    In short,本片兩條線。其一,由Paul McGann出演飽食終日而無所事事的小鬍子公子哥尤金(Eugene Wrayburn),其律師閨蜜莫提莫(Mortimer Lightwood)則是Dominic Mafham所飾(身為有錢人家小孩的他們住在一起,並call me by your name那樣殷切呼喚彼此,非常之腐)。(【哈利波特】(Harry Potter)系列中的校園工友「飛七」David Bradley在本片依然是猥瑣的下人,泰唔士河畔的壞人Rogue Riderhood。)其二,由史蒂芬.麥金塔(Steven Mackintosh)出演病態追蹤/監視狂aka本劇小王子約翰(John Harmon),交換身份之後差點溺死(?)必有後福,靠著忠僕Boffin夫婦的成全幫襯下,隱姓埋名地就近「觀察」(甚至測試?)父親生前指婚對象貝拉(Bella Wilfer)。

    這兩條線有賴由大衛.莫瑞賽(David Morrissey)出演的第二名病態跟蹤狂(鋼鐵直男的他無日無夜跟蹤尤金!)aka女主角麗滋(Lizzie Hexam)親弟的學校老師/恐怖情人Bradley Headstone所交纏——總之,麗茲因此與貝拉相識而產生情誼(她們共同下葬死也不要去救濟院的老太太……)。片尾,三名正義而且有錢(都是家族繼承人)的公子哥尤金、莫提莫、約翰一起划船遊溪(真心腐)。

  • 劇中,在倫敦的跟蹤戲碼,對應到了作者狄更斯本人熱愛夜遊的習癖。


總而言之,狄更斯的世界觀養成

任何意義上的孤兒隻身前往大城市(即倫敦)打拚,體現出工業化革命浪潮的現代性意涵:進取以翻身永恆作為狄更斯作品的世界觀,惟作者務實設定,遺產/機遇總是前程/盼望(expectations)的基礎,所有敘事都以此為原動力推動著角色的進展,情節的鋪陳,成果的圓滿。

狄更斯作品隱而不晦地強調階級本身天賦的身份正義,對待邊緣角色,就其「名位不正」的蛇吞象之相,或諧或諷,活靈活現描繪出社會底層人的汲營醜態(也曾淪落童工的他到底是懂得,可憐之人的可悲甚至可恨之處);與此同時,他不忘批判那些杯觥交錯映照的名流如何守舊持利、不思甚或無視社會底層的貧病交迫——書寫如此矛盾所有的宣稱,真切地表露他自身中產階級的人生觀與生存狀態/條件,一方面說服自己相信整套規則(世俗與靈性)的可行與必要性,一方面心底通透理解到規則既存社會性的不道德現實;於是他的故事是一種說法,真正的機竅在於衡平且拉攏這兩端,且讓自己成為第三個點——即是個人的成長、遺產的際遇乃至於人格的真善美德,由此穩固自己的人生立足,開創自己的人生展望。現實總歸是現實,夢還得持之以恆地做,如此才務實;毫無疑問,這樣的故事,至今依然成立也動聽,真心誠意。

(全文完)



    

狄更斯兩百年後——小說影視化的觀看(中)

Review: Screen Adaptations Of Dickens' Major Works (Part 2/3)

文/Guanda

按:為日後增修方便,以下按原著出版年順序,分為上、中、下三篇(如下表)回顧,本篇為中。


發表年代

中文書名

1837-1843

孤雛淚、少爺返鄉、小氣財神(聖誕頌歌)

1843-1854

馬丁.朱述爾維特、塊肉餘生記、荒涼山莊、艱難時世

1855-1865

小杜麗、雙城記、遠大前程(孤星血淚)、我們共同的朋友


肆、《馬丁.朱述爾維特》(Martin Chuzzlewit)—— 1843年1月至1844年7月(每月連載)

老馬丁.朱述爾維特(Paul Scofield飾)向MercyJulia Sawalha飾)oldmansplain謀利的婚姻終將不幸。

  • 1994年影集【馬丁.朱述爾維特】(Martin Chuzzlewit):狄更斯常以人名命名小說作品,轉譯於中文世界常有依情節而加以推廣的新書名,諸如Oliver Twist的《孤雛淚》、Nicholas Nickleby的《少爺返鄉》及David Copperfield的《塊肉餘生記》等,但這部小說相較冷門而未有此待遇——按影集劇情,故事主角(無論祖父馬丁或者孫子馬丁)著墨並不多,倒是壞人的表現刻畫用力:偽君子Seth Pecksniff分別命名自己兩個女兒為Charity(慈善)與Mercy(慈悲),小女兒Mercy嫁給了貪婪致使攤上(詐騙犯與自己的)人命的Jonas Chuzzlewit,為父的Pecksniff之後也在女婿Jonas Chuzzlewit的牽線下投資了詐騙犯而破產。

    這部作品延續了廣為後世傳頌的上一部短篇故事《小氣財神》的批判課題:個人的貪婪、自私。困境在於,這兩個概念鋪陳於此大部頭作品(本劇共有六集)即顯得單薄,故事裡分明呈現出來的社會性問題缺乏琢磨,細緻,闡釋,比如階級所架構的人際關係、貧富差異等;我會認為,這部作品展開並確立出了狄更斯往後小說的世界雛形,其中多數元素尚未性格到位而蘊藏潛力,比方存在感強烈而存在意義不明的John Westlock、詐騙犯Tigg Montague與小男童Bailey之間令人好奇的父子情、卑劣看護工Gamp女士的鬼祟勾當等。

    總之(無話可說),故事中好野人之孫馬丁赴美發展,有建築才能而身無分文的他遠赴「伊甸」,當地瘴癘之氣差點讓他魂斷異鄉,最後還是打道回古老的英格蘭(?)——狄更斯如此設定於造訪新大陸以後的出版作品,佐證他對於訪美一行的失望之情。


伍、《塊肉餘生記》(或譯《大衛.考勃菲爾》)(David Copperfield)—— 1849年5月至1850年11月(每月連載)

哈瑞.洛伊德(Harry Lloyd)飾演主角同窗好友小司棣福(Steerforth)。

  • 1999年影集【塊肉餘生記】(David Copperfield):該影集著實為【哈利波特】人馬締結了早期緣分。由哈利波特演員(Daniel Radcliffe)飾兒童時期的大衛.考勃菲爾(David Copperfield),麥教授演員(Maggie Smith)飾貝采.喬幄(Betsey Trotwood)姨婆,恩不里居演員(Imelda Staunton)飾密考伯夫人(Mrs Micawber)。比較有趣的是,由狄更斯本人血脈真傳的後代哈瑞.洛伊德(Harry Lloyd)飾小衛(翻譯家思果將David Copperfield小名Davy譯為「小衛」)同窗好友小司棣福(Steerforth)。

    (題外話:誰來盤點這些年來,麥教授與恩不里居共同出演了哪些影視作品?)
  • 2019年電影【狄更斯之塊肉餘生記】(The Personal History of David Copperfield):如片名,編劇將大衛.考勃菲爾直接代入狄更斯作者/敘事者本人,並由印度裔戴夫.帕托(Dev Patel,【貧民百萬大富翁】(Slumdog Millionaire,2008年)的主角)主演,惟此片中生母是高加索白人、姨婆貝采.喬幄(Betsey Trotwood)亦是一副慘白臉蛋的蒂妲.絲雲頓(Tilda Swinton);就算為了多元,這種膚色正義怎麼觀看都啟人疑竇。其餘人馬,密考伯先生(Mr Micawber)是【神秘博士】(Doctor Who)第12任博士的Peter Capaldi飾演,貝采.喬幄姨婆之腦子有洞的友人狄克先生(Mr Dick)是【一家之鼠】(Stuart Little,1999年)的爸爸休.羅利(Hugh Laurie),並由帥哥卻自帶陰鬱邊緣體質的班.維蕭(Ben Whishaw)出演壞心的烏利亞(Uriah Heep)。一干大牌演員加盟之下(演技整齊優秀),我卻有些難以享受這個改編——有失維多利亞時期風采(過度明亮的色彩,簡直法國古裝喜劇),且融合狄更斯與大衛.考勃菲爾兩種人設有待更細緻的操作,成品看起來仍舊太硬要了(自傳性質與自傳本質總是another story!)。


個人推薦:將狄更斯作者本人與特定作品連結妥善的例子,是由才華洋溢的丹.史蒂文斯(Dan Stevens)所主演的【聖誕頌歌】(The Man Who Invented Christmas,2017年)——並非《小氣財神》aka《聖誕頌歌》的原著改編,而是關於狄更斯如何寫成此原作,表彰狄更斯召喚角色活靈活現的能耐;可惜,台灣片名奇糟無比,遠不如直翻「發明聖誕節的男人」真確切題也更引人好奇才是。


陸、《荒涼山莊》(Bleak House)—— 1852年3月至1853年9月(每月連載) 

吉莉.安德森(Gillian Anderson)飾德洛克夫人(Lady Dedlock)。
  • 2005年影集【荒涼山莊】(Bleak House):當初一看就入坑,迅速場景剪接下的奇特敘事節奏,根本一齣八點檔大戲。由吉莉.安德森(Gillian Anderson)出演心懷秘密(啊就只是是有私生女)而美豔的德洛克夫人(Lady Dedlock),如此詭祕(難搞)——無縫再接演2012年【孤星血淚】(Great Expectations)裡的Miss Havisham。由【權力遊戲】(Game of Thrones,2011-2019年)中獅子家族掌門老爸Tywin Lannister演員查爾斯.丹斯(Charles Dance)飾演利益薰心而沒好下場的律師特金霍恩先生(Mr Tulkinghorn),怪人(?)格皮(Guppy)則是英劇怪人專業戶演員柏恩.高曼(Burn Gorman)(但他其實是美國洛杉磯好萊塢出生的人……)。

  • 《荒涼山莊》原著白描氛圍的功力極高,是很引人入勝的閱讀體驗。我於日後閱讀石黑一雄《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時,總在腦裡圖像裡混淆以為Dedlock的宅邸就是爵爺的宅邸,十分有趣。
    天還沒亮,我就起來穿衣服了,看看窗外,發現蠟燭向兩座燈塔似的反映在漆黑的窗戶玻璃上,然後看到窗戶外的一切仍籠罩在行將消逝的茫茫夜色之中,再去觀察這一切在天亮時的變化,那的確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晨景逐漸顯露出來了,窗外的景色也展現無遺;昨夜的風就在這黑洞洞的地方徘徊著,就像我緬懷身世時那樣纏綿悱惻;我一發現這些在我睡覺時就已經環繞在我周圍的陌生景物,就感到非常高興。起初,這些景物在濃霧裡很難辨認,而在它們上面,最後幾顆星星也還閃著微光。在那欲曙未曙的天色消逝了以後,景物開始迅速擴大,內容也充實起來了,我每看一眼,都會發現許多東西,夠我看上一個鐘頭。就在這不知不覺之中,我的蠟燭成了唯一不能和清晨相協調的東西,房間裡那些陰暗的地方都明亮起來了。晨光朗照著宜人的景色,其中最突出的是那古老的修道院教堂,這個教堂和他那雄偉的尖塔投下了一長串柔和的陰影,似乎和他那崢嶸的外觀不大相稱。可是,就在這崢嶸的外觀中(我希望,我明白了這一點),也往往會產生出潛移默化的影響。(第八章、遮掩許多的罪,黃邦傑、陳少衡、張自謀譯)
  • 【荒涼山莊】的情節係就冗長遺產「訴訟」如何消耗一個人的青春,作出嚴厲的控訴;日後,我在讀卡夫卡《審判》(Der Prozess)、《城堡》(Das Schloß)時感到似曾相似,以為狄更斯實在先進,不愧是他本人出社會第一份工作的真實歷練——【荒涼山莊】中德洛克夫人(Lady Dedlock)的祕密情人就是一名落魄的法律文件謄寫員,其字跡遂成了往後的事端,憑揭一樁生平底細……。台灣作家張惠菁在《蘋果日報》的專欄提到,美國大法官Ruth Bader Ginsburg(RBG)的傳記中寫道,RBG曾於康乃爾大學修過小說家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的歐洲文學課,特別記得納博科夫所談的正是《荒涼山莊》。

特別介紹:Alun Armstrong這位劇場演員可能長相實在太過維多利亞時期怪人(?),儼然成為狄更斯戲劇御用:2012年【荒涼山莊】中飾演警探布克特(Bucket),2008年【小杜麗】的Flintwinch(片中還是雙胞胎),2005年【孤雛淚】的地方法官范先生(Magistrate Fang),1999年【塊肉餘生記】的裴格悌大爺(Dan Peggotty)(船型屋屋主aka小衛家幫傭裴媽的哥哥),1999年【孤雛淚】的Mr. Fleming(奧立佛的外祖父),1982年【少爺返鄉】(The Life and Adventures of Nicholas Nickleby)的Mr. Wagstaff。


柒、《艱難時世》(Hard Times)—— 1854年4月1日至1854年8月12日(週更於《家常話》)

James Harthouse(Richard E. Grant飾)雨中激吻Louisa Gradgrind(Beatie Edney飾)。

  • 1994年影集【艱難時世】(Hard Times):懷舊在於彼時改編的古典雅緻,台詞與運鏡深具文學性與劇場感。劇情簡單,角色數量更是罕見於狄氏作品中的少;焦煤城內,一戶人家的母親癱瘓於沙發椅上,擔任教師的父親則熱衷於實驗性教育,口口聲聲唯獨理性與事實,從而教養出問題姐弟,好在另外收養於馬戲團的少女西西因天資不足以教化而能保有正常人性——長大後,姐姐因對人生缺乏指望,遂了好賭弟弟之願嫁給父親友人、長她三十歲的血汗工廠老闆,往後姐姐外遇了一名對世事感到各種無聊的保守黨議員,同時間,弟弟偷盜了血汗工廠老闆的錢、還想嫁禍給倒霉的失業工人,弟弟最終靠著馬戲團從利物浦偷渡出國。

    由於子女失控下場,父親幡然醒悟自己偏重腦袋的智慧,忽略了心的智慧。本劇讓我困惑的是,已婚的姐姐總算因為情竇初開而從無慾的人生甦醒,就外遇一事的發生,跑回娘家約莫是有些新鮮而有些驚惶,馬戲團少女西西卻多事地跑去找愛上姐姐的保守黨議員,要他承諾離開姐姐,而這位剛在雨中激情擁吻姐姐並對人生始生動力的保守黨議員經此(一位笨少女)一番勸說,竟也就聽話打包遠遁尼羅河騎駱駝(?)。各種各樣的情感障礙真才是本片唯一的艱難時世了。

  • 狄更斯善寫無愛的婚姻,一再代入角色以訴說他本人婚姻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