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09

觀後感:科幻電影的歸類

Toast [2010]
從 Freddie Highmore 談起

2014年最差片子之一的【冬季奇蹟】(Winter's Tale,2013)看完之際,回頭看七年前同樣一起長大的【巧克力冒險工廠】(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 ,2005),今非昔比。比方漸然遠去而滋生的青少年鄉愁看【X戰警:未來昔日】(X-Men: Days of Future Past,2014),不免自問這些年的空白?或許是,已然終結的大學時代,無數次搭統聯回台中,車上播放的電影偶而讓人停駐,一次是【彩繪愛情】(The Art of Getting By,2011)的語句:「I read a quote once when I was a kid "We live alone, We die alone. Everything else is just an illusion." it used to keep me up at night.」至今還是頗掙扎地隱藏一些記憶的滋味,Freddie Highmore是一起長大的同齡人,依藉這份連結,好奇地看完【吐司:敬!美味人生】(Toast,2010),我十分同意片中主角幻想與自溺的拿捏,純屬幼穉的情緒是太過精準而堅硬確實;那些俗濫的舊時情歌,因為文化折扣(culture discount)不得不動用聯想,將60年代的英國歌手Dusty Springfield置換成台灣鳳飛飛之類;但還是算了,鳳姐會讓小正太一秒變大叔。


有時候很想問為什麼

為甚麼一頭金髮長大後變成棕髮?為什麼未經世事的小男孩的淚溝那樣深邃,使停頓下來時的思考樣子低落憂傷?同樣是因為culture discount,化身清潔婦的貝拉雷斯壯(Helena Bonham Carter)庄腳俗口音(沃佛漢普頓口音)可以置換成中南部海口腔嗎?也想問為什麼,Freddie Highmore總令其母親相形見絀?出於愛恨情仇,鏡頭下不只一次,話語猶如疊影而似同,衝動地對其母喊出「I hate you !」,毀傷的母親形象貫串於他接演的每一部電影作品。

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 [2005]
【亞瑟的奇幻王國:毫髮人的冒險】(Arthur and the Invisibles,2007)中,祖母可能是唯一愛著孫子Arthur的人,不僅替他慶生,還在Arthur半夜進入前院毫髮人王國而消失以後,於安眠藥效經過一宿才退去的隔日清晨,嘶喊直到夜深,不死心地留一盞門前的掛燈,撕日曆數算金孫與老伴的離去,留下淚水;另一邊Arthur的父母親,不但沒有替暑假從寄宿學校返回「祖母家」的Arthur過生日、買禮物,回來一得知紅寶石的訊息,再也無心擔憂Arthur了,兩人卯起來挖花園;而這個不負責任的Arthur媽在本片的形象是一受驚即昏倒。【奇幻精靈事件簿】(The Spiderwick Chronicles,2008)中單親媽媽不忍告知的離異,帶著由Freddie Highmore一人分飾兩角的雙胞胎兄弟Jared、Simon與姐姐仨,搬離紐約前往曾舅公老宅,Jared打不通的是一句手機裡破碎的承諾。【彩繪愛情】中若即若離的繼父在自我欺騙過程裡抵押掉母親一切,破產母親再次成為單親媽媽。【吐司:敬!美味人生】中廚房白癡媽媽因肺病早逝,唯一一道簡單而誠懇的吐司外酥內軟地包覆起彼此,然而,遺留在他們之間一個聖誕節製作Mince pies(百果餡餅)的承諾,未能實現也無能取代,父親帶入門而以接替的繼母儘管是家事達人,表面上他們舉家遷移(physically move),心理上卻進入一段三人不能言和的關係(stuck relationship)。即便是唯一例外的【巧克力冒險工廠】中完整家庭但貧窮的母親(貝拉雷斯壯飾,again)亦該為其無能買中入廠金券的Wonka巧克力向其高貴童真的靈魂致歉,請求寒冬睡臥在屋裂閣樓中擁有如天使般的大眼睛男孩的安靜失落的寬宥。

即便是成年後的Freddie Highmore主演影集【貝茨旅館】(Bates Motel,2013-),內容也是經典驚悚片【驚魂記】(Psycho,1960)殺人魔Norman Bates的養成之路,揭示其單親媽媽Norma才是這一路只好走向變態的推手。

類型(genre):科幻屬

在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過世後集結成書出版的《同時:桑塔格隨筆與演說》(At the Same Time: Essays and Speeches)中,收錄一篇〈稀奇古怪──論哈爾多爾‧拉克斯內斯的《在冰川下》〉解決我對於類型的一些固執提問。以長篇小說(novel)而言,她認為Halldór Laxness的作品《在冰川下》(Under the Glacier)一舉囊括她臚列出的九種類型(genre):「科幻小說。童話、寓言、諷諭。哲理小說。夢幻小說。空想小說。幻想小說。智慧文學。滑稽模仿。性刺激。」(頁122-123)光是這些分類,即足引起我的好奇與喜愛。

[OS:近幾次新聞寫作的授課經驗讓我建立起一套方法了。簡而言之,尤其重要的信念是「故事」,其後是時空的指認,對於真實的追溯與建構,最後方帶入傳播的渴望。這其中,需要文本與語言的交織,電影(如2013年的About Time等)、詩(如楊牧談時光、故事的詩)與散文(如John Berger討論「觀看」)都是重要的範例;我固執地講得那樣複雜深度,只因寫作規則因循終究成為框架的限制,將背對而抹煞掉我對於「可能性」的重視。這或許成為我的好奇與喜愛,甚至是偏執。]

桑塔格指出,科幻小說對傳統時空提出兩大挑戰,一是時間容或縮短或「不真實」,二是宇宙某處違犯我們熟悉的那些規定身分和道德的法律。「科幻小說是諷喻式探險文學的現代變體。它通常以一次艱險或神秘的旅程的面目出現,由一名愛冒險但懵懵懂懂的旅行者講述,…。他──永遠是一個他──代表學徒式的人類,…。」一名青少年正是最正確的主角。

這九類當然可以重疊與雷同,而我覺得,在他們各開類別的份量之中,「哲理小說」絕對足夠而可獨立成支。叫絕的是,桑塔格的犀利剖析:「一部哲理小說的寫作,通常是挑起一場爭論,對小說的創新這一理念本身提出質疑。一個普遍的做法是把該部虛構作品說成是一份紀錄,是無意中發現或失而復得的,通常是在其作者死後或失蹤後找回來的:研究成果獲作品的手稿;一部日記;一批書信。」根本命中約翰‧伯格(John Berger)的小說《A致X:給獄中情人的溫柔書簡》(From A to X: A Story in Letters),自序即謂「從監獄裡挽救出來的信件」,然後自圓其說「至於那些寄出或沒寄出的信件是怎樣來到我手上,這點還請容我保密,因為在目前這個時刻解釋來龍去脈,可能會危及他人的安全。」(頁17);如果是台灣基測學測研究所高普考題目,這段話就是毫無懸問的唯一正解。

【星塵傳奇】【納尼亞傳奇:賈思潘王子】:Ben Barnes

Stardust [2007]
相對而言,比較有趣的是「夢幻小說」這個類型。它似乎植基於神話,彷彿是對於科幻小說最初的回音,桑塔格再次強調,在夢幻小說、夢幻劇中,時間與空間是可變的,「時間永遠可以取消,空間則是多層次的。」(頁131)【黃金羅盤】(The Golden Compass,2007)講述的是一個各人擁有實體守護神(daemon)的世界/空間,主角Lyra Belacqua只是一名小女孩,因而擁有尚未定型的守護神Pantalaimon,片中常見形貌是雪貂、貓及鳥,並由Freddie Highmore配音。同年,【星塵傳奇】(Stardust,2007)也是一旦跨過石牆,閃爍的星子即化為隕石。當然,納尼亞傳奇系列電影中時空往復的設定更是,現實人物進出不過一年半載,內在世界的時序飛梭,王國可以為廢墟;首部曲【納尼亞傳奇:獅子、女巫、魔衣櫥】(The Chronicles of Narnia: The Lion, The Witch and The Wardrobe,2005)中,Pevensie家的么女Lucy在玩躲貓貓時進入衣櫥與X教授羊人Mr. Tumnus喝下午茶,結果come out立刻被被鬼抓到,然後被大家質疑,並引發一場爭吵。這種時空間被取消制約的設定,屢見不鮮。

「血腥冰淇淋三部曲」:Simon Pegg

而在「滑稽小說」與「空想小說」類型。最先想到而且已為經典的是,英國作家道格拉斯‧亞當斯(Douglas Adams)作品《銀河便車指南》翻拍而成的電影【星際大奇航】(The 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2005),片頭直言地球上最聰明的物種其實是海豚,裏頭醜陋又碩大的政府官員對著抓來搭便車的男主角唸起詩來,跟冒牌瘋眼穆敵(Alastor Moody)對蜘蛛施展酷刑咒(Crucio)毫無二致。不過,較為近期而且原創,惡搞得更好看的首推,由賽門‧佩吉(Simon Pegg)主演的「血腥冰淇淋三部曲」(Cornetto Trilogy; Blood and Ice Cream Trilogy):【活人甡吃】(Shaun of the Dead,2004)、【終棘警探】(Hot Fuzz,2007)、【茫到世界盡頭】(The World's End,2013)。前者、後者相同之處,英國腔、英式幽默以及三部曲。回到桑塔格對《在冰川下》在「空想小說」類型上的評論:「…,充滿著『新時代』(New Age)的妙趣橫生的插科打諢。」她引用書中的內容:「你的使者在一陣笑聲中挾著他的帆布包灰溜溜的離開了,」「我有點兒害怕,我拚命跑回原路。我希望返回大路。」(頁135)怎麼不能夠去聯想到【茫到世界盡頭】最後外星人撤離全部炸光光,文明焚燒成一攤灰燼,而主角Gary一點也不認錯、拒絕覺醒地組了一支藍血空白人(blanks)樂團。


文學傳統上,提到卡夫卡(Franz Kafka)的《城堡》(Das Schloss),更是無盡諷刺。「K覺得彷彿別人斷絕了和他的所有關係,彷彿他現在自然也比任何時候更為自由,可以在這個原本禁止他來的地方等待,要多久都可以,彷彿他替自己爭取到這份自由,幾乎沒有別人做得到,也沒有人可以移動他或趕走他,就連跟他說話都不行,然而──這份確信至少同樣強烈──彷彿也沒有什麼比這份自由、這份等待、這種不可侵犯,更沒有意義,更令人絕望。」(P.124)

(錯置的英國姓氏發音:Berger伯格是伯杰,Pegg佩吉是佩格)
(《城堡》與《同時:桑塔格隨筆與演說》都是遺作,有著未完待續的空白。)

總結來看,借用社會學術語,「科幻」是對於現實時空的壓迫的對抗:重要的是,它真正助於囊集逸脫框架的智慧,它們純粹無私以致容易遺忘而總是湮沒於尋常。科幻得以捕捉這些真誠坦然;對於持續熟成而殞落的現狀,它不主張官方的正式成長已破碎流言,而是創造一個容納所有可能性的棲身之所。因此,有時在傾聽其中其中好的故事時,耳語斷續,若有水聲,光影在暗處歇息,恍恍然。








2014/11/25

此一階段



姑且,此一階段,只剩下相信了。或許等到將來,亦只是惘然於當下的天真。

決絕杳無音訊,不知是出於懼怕,還是厭棄,是恥辱同時也是疲倦。

答案取決於問題的本質,問題本身才是解決答案的關鍵。

話語輕巧而富禪機,予人解答在望的錯覺。生活裡的細節龐雜,在時間的愚弄下交錯,羅織出迷惑人心的當前陷阱,穿過語言的交談,恍惚意識到的時刻,未嘗不是誤闖幻境,容納想像以減緩疼痛;而連同疼痛,多數時刻亦主宰於想像。

掙扎總是那樣詞窮而窘迫。亙常在想,流言如塵沙漫天蓋地,至於無一處悄然置身,自處。夜裡恐慌來襲,同樣的睡姿下陷熟習的窟窿,然後同樣的嘆息,內斂還是散落,凝塑以後析解,走到邊緣的潰散,了無依藉,無幾的時間與你對峙。我們互望時,極倦的眼睫毛掩住一絲悲傷,我猜想。

John Berger以戀人的口吻寫道:「整個自然界就是一台流言蜚語的過濾器,智慧是從中濾出的精華。我們的身體也是這台過濾器的一部分,身體接著長出心靈,我們用心靈閱讀傳言。」(From A to X: A Story in Letters)若此,以信任作為試探的機制,近來幾次交手,失望毋寧是一種嘔吐的感覺;又儘管以後可能只會更形嚴重,一直抵達收束起來那刻。簡單結論,不時侵擾的事件伴隨走向遠方,我總是由衷地討厭他,總是不免自問,何時他才會發現?儼然成為活下來最深切的渴望。

走那麼長,還有那麼長,值得留連的的確少得可憐,佇足在灰燼般的零星過往,終於明白,失望真確毫不思索而悲憫地帶走太多了;蹲下,撫觸剝離的羽毛如今黯淡而脆弱,回想曾有的色彩,屏息,往上摸索讓初生的光亮如夢裡的光點流散,而今睜開眼,自顧,孑然一身,裸膚上的塵灰覆蓋在深刻的疤痕上,凹凸不平,醜得那樣真實。無比口乾舌燥,左眼留下淚滴,右眼視線模糊。

記憶裡的驕傲提醒著代價,時時刻刻的嘲弄。等待希望像是搭乘長途車程,掃過視線的外在風景彷彿原地踏步的幻象。有時候,寧可拉上窗簾,小心灼燒的金陽,遮不住的額角,如鬼魅的靈體穿出一個又一個洞,我想像,那烏煙渺渺,帶走了一部份的體相,逐漸隱形,於是失去質地。遂眷眷地凝視,空掉的位置上,我的體味,我的空白,及缺席。
沒有,過去這幾個星期,我對外面的世界毫無興趣。」(瑟斯斯提昂‧費策克,《記憶碎片》,頁291)
這些都是我的幻想,在靜如止水的時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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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句自瑟斯斯提昂‧費策克《記憶碎片》(姬健梅譯)第291頁

2014/10/26

辭意


“As parties go, it was quiet, dark, and a little lame. 
We’d had batter parties, and we’d had worse parties.” 
Community Season 2 episode 19
幾乎是辭退三份工作,學業停擺。亟欲喊停,毋寧這樣說服自我,沒有預備的退出理由是費解而何奈的:心內話往往簡單而不欲告人,如斯度過每夜,暗暗無眠;說詞顛三倒四機率似排列組合,次第轉換復充實成為藉口,拆解同時羅織,懇求諒解而故作無所謂,考慮當下vs算計未來,以不同的語言內向自白與追問,依然化作說服與抉擇的鐘擺,節拍以震幅,目光隨時光流轉以均衡,著魔緊追跟上的思緒,汲汲辨理,岌岌辦理,突然quit。

欲振乏力的時點,正面不可量度的因果剪接,編輯或者註寫人生雜遝線索。此刻,話語只是跳接而輕鬆地落詞,暗示或者徵兆模糊不見,同高速公路上的綠色防眩板,影幢幢,視線笨拙而宛若無物穿過,恍惚透明。

南下那日,公路很長,很筆直,一路單調而枯燥地延伸。午後,炙陽收斂,收束車窗拉簾,光線白亮地熨在髮際額邊。望出去,想像,是十月中旬讓北方的風直往邊岸吹送,台灣欒樹上的紅點簇簇與竹林的突兀列舉,一陣又一陣地搖曳,晃移。公路沿途的風景,澹蕩無為地讓人過渡於旅途,無所謂重複只是倦倦地交錯四肢,反側身心;心裡默想這車廂那樣開駛,前往,不能完成的也無意完成的,與前方電視螢幕裡的電影情節一樣,歇斯底里的日常以及想不過去的人生。

若可以,待在車上,世界繼續走,旅途繼續延續下去,人生繼續寫出後篇章節。明白不可為,仍然希望你們都不介意,I hope you don’t mind,我對我自己說。一些事,效率的發生點我確信不在此時此刻,無關棄守,而是另築堡壘。

其實我以為這些都很簡單。對於我曾經遭遇過的那些,這些都不困難。我可以很濫情,在控制之內,表達特定的情緒與思想,設法說服他人與自己。前者從來不是我真正在乎,核心關心的,因而容易;後者卻是不斷挑戰前者,闡述自私的故事,逃避的念頭,私心希望這一切都未曾發生,或是離開這裡,這樣都會容易一點。坦承來說,「honest to say」這個做為副詞的句首,其實是一切防衛的起源,他讓生活開始真假虛實難辨,讓自我選擇所謂自我的選擇,而這才是困難所在,我在經歷過這些以後肯認──發現並設法否認,而反證出,困難不在於有一個清楚可見的標的,以資抵制抗衡,而是在於開設出來的選擇,他們的後果,風險,首先是個人承擔,而後還是個人承擔,最後則是損益盈虧良匪益壞等對立詞藻,操之於連帶利益關係人的種種承擔,沉重到可以讓每個點,往前推算,往後計量,成為一個又一個失望的修辭,手勢,語氣,以及終於選擇了;它們是停頓,非連續性的,虛情假意的,手足失措的,可能沮喪也可能無關緊要的,我站在那裏,風光無比的,掩飾所有害怕。時間,我終於失落在你的面前。

然後理解,我釋然只是因為我無能為力。我緊緊抓住的,擰住的眉頭,真心幼稚都不忍跟別人坦承的那句話,還是要說,再見。討厭自己。用最惡毒的語彙,抗戰,奮力以破除,旋即層巒疊嶂的新的,嶄新的,又那樣於夷地構築而起,全面啟動的讓自己不好過,或者這種不好過正是全面啟動的意義,用以,以之身陷而能夠竄離,每一層篋夾裡衍生抽屜,我不斷拉開,妄想其中有深意,藉以控訴當前,責難當前,臧否當前,「不公平與不得意;只要在路上,那一點都不在重要了。」

這幾天的溫度,十月底是徹底虛擬化了,高低溫的界線那樣模糊費解,漬汗又不留下痕跡的那種,不帶任何實在的體膚感。而這樣挺好的,溫煦十分地想,因為此時此刻,著力於避免時間再現的刺痛感,那樣太殘忍而又沒有任何益處,除非,難過也算是一種好處。不過,稍稍一點,我是認為,或許也是,分裂地想出這樣的結論。而「反過來說」這樣的句法,又是另外一種的操作,我現在警醒地告訴自己,在對話之中增加這樣的術語,便能喋喋不休地構造出一整串意義嚴謹而碩大無比的垃圾思維,無濟於事,但填滿,也是,如果你不否認,至少並不空白的一種好處。進而我們思考到,「如果說」便是假意回應虛構他者的先行防衛,「退一步而言」「我們都明白」「能夠這樣說」「而這些都是我可以說的」等等,那樣話語累加著話語,無邊無際,一片園地,朔風野大,叢生,沼澤在底,黑暗在心,白日綠草黃葉前後搖晃,風中的等待變成一種永久的狀態。

我深深懼怕,在這幅圖像之前,現實終於還是暗喻在決定,在所有可能虛構的選擇之中。而且,我知道,我之所以這樣想,都不能反饋到我的抉擇之上。所以儘管笨拙,稚嫩,操持勇氣的袈袍,還是這樣無能為力地掉進去了,現實。

2014/08/23

【讀書筆記】艾倫‧狄波頓《新聞的騷動》

艾倫‧狄波頓(Alain de Botton)(同名耶)在《新聞的騷動》(The News)討論「新聞」,猶有一種從外看進去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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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於我在學院派的學習經驗,動輒以內部組織(權力、倫理)、外部結構(政經、文化)分析,左批判右套牢,談著談著,千絲萬縷而又身陷泥淖,仰天長歎,疲憊者敗下陣來,新到者接棒戮力。我們,重複地,不曾間斷地,呼籲並修正一紙記載迢遠而可能的處方箋(寫作、剪輯、編製),同占星那般觀看與紀錄著,探詢摸索的過程很多發現與感觸,但最終,仍然留下無法真正企及的惋息。

這本書分章立節地探討起當今新聞困境──國際新聞,乏人問津的曲高和寡;災難新聞,不忍卒睹的殘忍血腥;名人新聞,膚淺俗濫的八卦小說。若同從前,我們誠然可以一路審問下去,傳喚閱聽人、傳媒、記者等人出庭(例如靠北記者這個粉絲專頁),並藉由各方證據的拼湊,疊合起一絲一線瑣碎細微的徵象,仔細檢調整條產製過程中的各個環節,指認出各種名狀下的框架理論肇生的鏈鎖式症狀;但最終,如同我們帶著伴其一身的慢性病進到大醫院,掛哪一科都有所缺失,吃哪一顆藥丸都有副作用──儘管,某些時候,某些階段,體膚心理之痛楚能夠獲得某種程度的紓解,但我們仍得小心翼翼地維繫著這一點靈光,視其為偶發的幸運,無比珍惜,不至於天真到以為能夠阻擋「壞下去」的時間之輪。

然而,我們相信人生並非如此,我們一定能夠突破現狀。

這不啻是無用的文學的意義了。我認為,作者試圖接近「新聞」的存在意義,異於近來傳播學的主流表述(若以政大新聞系的歷程而言──從文學院出走後自立傳院,轉向社會科學取徑),討論的視角論據,是自社會科學(social science)重回文學(liberal arts)的領域。臚列七例,摘引如下:(粗體係筆者強調所為)

  1. 談面對政治帶來的失望,常常只是毫無來由的樂觀所致。
    新聞拒絕接受人性現實,於是任由希望一在沖刷在同樣的淺灘上。新聞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姿態迎接每一天,卻總是到了傍晚就不免對我們的處境充滿盛怒與幻滅。……。實際上,我們就許多面向而言仍是個無可救藥的物種──這點並非偶然,而是根本上就是如此;此外,我們在關鍵時刻也不該氣急敗壞,而應當保持深沉平靜的憂鬱心態。」(P.65、66)
  2. 談陳腔濫調下的同一化困境,泰半是我們誤信並縱容笨蛋的自以為是。
    現代的笨蛋能夠輕易知曉過去只有天賦異稟的人士才可能知道的事情,但儘管如此,這麼一個人卻仍然是個笨蛋──過去的時代從來不必擔心這種令人沮喪的組合。」(P.81)
  3. 談產製國際新聞需運用「細節得以連結建立起相對的切膚感」的藝術原理。
    把焦點投注在這些平凡元素上並不會削減『嚴肅』新聞的力量,反倒是能夠提供一座穩固的基石,讓我們對駭人及干擾正常生活的事件能夠產生真正的關切。」(P.97)
  4. 談財經新聞的疏離感受,如同夜半一再侵擾的荒涼叩問。
    ……;另一方面,我們卻也懷有許多粗淺、天真、單純、熱切又強烈的渴望,又總是刻意將這些渴望隱藏起來,也通常不願提及,只怕一旦表露這種盼望,將不免有失體面及成熟嚴肅的姿態。」(P.150)
  5. 談名人新聞帶來的閱聽人效果:嫉妒,是我們習焉忽略的負面影響。
    當然,嫉妒的效用有其限制。過度提醒別人的成功,可能只會使我們陷入恐慌與麻木,並且無意間導致我們無法將任何計畫付諸實行。我們聽到別人達成種種工業的消息,不免造成一定程度的心理壓力。
    我們必須不讓自己的內心與外界隔絕,處於平靜的狀態,才有可能完成有價值的事物:也就是有一天可能引起別人嫉妒的事物。」(P.191)
  6. 談災難新聞的悲劇深意,得以作為寓言啟示,協助我們度過人生裡的變數。
    新聞中大部分的內容,終究乃是陳述世界各地的人,在各式各樣的立場中犯下嚴重的錯誤。這些人沒有能夠在還有時間的情況下
    掌握自己的情緒、節制自己的執迷、判斷是非對錯,以及作出適當的行為。我們不該虛擲從這些人的失敗中獲取教訓的機會。……,藉此讓我們在安全的狀態下,已充分的餘裕發展出最好的因應方式。」(P.222)
  7. 談意外報導裡「虛空」的雙面角色,藉其平衡生活裡各種的拉鋸折衝。
    死亡的念頭能夠讓我們看待事物的先後順序而獲重新安排,撥開日常生活中的煩擾,而使自我當中較有價值的部分再度浮現出來。看見人生中真正值得害怕的事物,能夠在驚恐之餘,致力追求內心知道自己應當追求的人生。」(P.227)
    我們都太習於把感同身受與人性畫上等號,以致遺忘了偶爾保持麻木也是一種必要的成就。……,那些問題畢竟不總是屬於我們的問題。」(P.231)

以上。回歸真實世界(實務或學術),我們心知肚明這些闡述很難成為有用的「說明書」,指南成就途徑或者作法要領,遂能抵抗這個頑強而殘酷的自然生態;事實上,政經結構與職場倫理仍如衣食那樣,飽暖才得以延續首先之體魄。唯獨,更重要的是,作為個人(閱聽者與傳播者)無時無刻倚賴完整的護守與慰撫,以安適自我的心思與情緒,這是我在閱讀這本書之際,感觸到最深刻的觀點了。







2014/08/01

空虛之眼。看政大近事



【希望研總1F陽台區開咖啡廳】看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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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邀出席研總開幕。姐姐說很想看穿白色洋裝的遞手套剪刀禮儀人員跳防曬舞,我倒很想去跟她們索取DM、試香廣告紙。)

我自己感覺到很可惜。一個研究中心開幕,實際共襄盛舉的是以行政自居(而非學術)的大頭,躬逢其盛的藝術家,建商,以及與學術無關的大頭;或許是我誤解了「研總」,初以為這天的語言聚焦,將是關於研究,將是關於這個硬體建設將來乘載的研究、學術能量,但除了一個自稱是教長、校長老師的吳教授稍稍講了各領域相砥礪的情節想像,還真的一句都沒有。不過,有很多祝福昌榮感謝團隊之類的話,於是,好像也只能想成企業周年慶。

牆上掛牌「冰火農莊」「玩物功坊」是什麼?展演區可以怎樣?隻字未提。

這天場佈很像是藝文園區,當代藝術館之類的。空間來空間去。至於「研究」中心在哪?就像迷路那樣,遍尋不著。

回到新科教長。這幾天的壞聲音,主要竟然都來自於自家人無比的嫌惡厭棄。可我今天總算隱約有點懂了。大概不是他帶校八年以來的作為種種,就說他自己的專長。學術呀,人文社會科學呀,即便你拿創意、創新來包裝「管理」,可能還是距離很遠的,甚至讓人覺得輕飄飄、膚淺以及各種乏善可陳;管理是一科應用學門?與人文社會學科那種論辯的視野實在二回事,或是我誤解了?但至少,他給我的感覺就是。我相信,學門風範與人生價值觀是互相對映的,那土生土長的政大人跟他有著從生命根本上的重大違和,以至於從政大生的角度看來(尤其學生又是那般零社會化),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那麼無謂,甚至招致批評。即便他圓融,那也不會加分,只是讓人看起來更加只為目的能言不由衷的忍氣吞聲、堆笑握手而已。

看剪綵,聽致詞,逛會場。就這麼覺得。


延伸閱讀壹:關於人渣文本的〈吳思華之謎〉。開幕這天,大頭們亦熱衷講論電梯及棧道。他們如是聲稱,昂貴但易腐的木頭「溫潤」,不似水泥石塊破壞山林(?);這座電梯是肩負起,大學之道,也就是從四維道前往水岸搭上電梯抵達藝中,作為「串連」起山上山下校區之關鍵。

延伸閱讀貳:學長 Paris Shih 貼文。而我說,「有用」到底怎麼定義。



【母院母系的不由分說】看公告

七月底,是人事調動之時,卸任與交接。吳筱玫老師接任新聞系主任;孫秀蕙老師接任研究部副院長,前副院長陳憶寧老師則將出任NCC委員。(碩班傳播導論課老師換人之由)

之前紙本、不分系已二遭,對內(系胞、院胞)連一封告知的信也無,得等到塵埃落定、外界媒體輿論出來,才開始一次又一次不完整、不透明的說明。我是知道的,之前訪憶寧師、元輝師時,台大出身的陳指出,政大對組織感情深厚,難分難捨,不像台大要改名容易;林則坦言,新聞系家大業大,老人們的聲音多,革新難。但我想,在這一波波的改革動態真正令人不安的是,以傳播學自居,卻就內部溝通、策略這麼差勁;以學術界自居,對程序隨意恣意,對計畫指南不明;以人才濟濟之認同,卻沒有一點質疑與反省。
  1. 先是《大學報》的改革:100學年弄成系必修,101學年再廢紙本、做成雙周報以及新聞雲端化之研究,102學年重回周周跑、專題研究、創新版面之類的等。下下學年,勢必面對不分系之挑戰。如此「過渡期」,不是循序漸進的步步為營,而是走兩步退三步地棄守/流失掉從前嚴謹的編採訓練/傳統。不管誰的怎樣的主張,只要稱作實驗就可。
  2. 傳院不分系:語言凌空而高瞻的鍾前院長之說服力是一個問號。彭老師上課時透露,咸認茲事體大之事,竟是,利、用、周、末、開、會、決、議、通、過、的。嗣後,報章媒體報導出來,系上人(學生與老師)被外界問得一頭霧水,學生與系院兩方才各自召開幾場公聽會,彷似背書;更難以理解這其中正當程序要如何成立,即便是無須採納眾議、被會議內容所制約的義務,決議既出再開公聽會的意義不在,徒備一格。好了,儘管名義公聽的討論下去,眾人關注聚焦的,卻淨是就爾後文化盃、系隊那種其實毋庸多想──結論一定是一起打球唱歌呀,不管形式是甚麼──大家可以一直談,沒有人覺得這叫做浪費時間,叫做苗頭不對;不想知道的是,未來藍圖是什麼,重點是甚麼,企圖野心為何,延伸下去談到過往三系一學程的包袱與功夫哪些該捨棄又或何者該延續以深化等,沒談就是沒談,不談就是不談。
    身為一份子,末代成員,目睹一艘無錨大船,乘滿新鮮無度的語言,迷航於這紛雜凌亂的世道。
  3. 大人們、受訪者總是批評,社群網站、通訊軟體等為非正式非官方之管道,不宜作為正式通知之方式。我在粉絲專業看到系上換了主任、所上換了副院長,卻收不到一封信;一點通知也沒有。又或許這事情一點也不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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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讀到S.I 早川的《語言與人生》(Language in Thought and Action: Fifth Edition)第十五章〈空虛之眼〉(The Empty Eye),深切地講述出電視新聞的困境,「若說畫面給予電視權力,過分依賴畫面則成為電視的弱點。電視新聞著重於容易在視覺上被象徵化的事物,其代價就是事物將更難以描摹。」他舉例,電視新聞播報犯罪新聞,製作人傾向將注意力置於犯罪現場的戲劇性畫面段,而忽略/犧牲掉警察如何逮捕犯人的詳細描述、社經狀況如何引發犯罪的討論、懲教機構有效性的分析,或政府官員採取了甚麼因應措施之類的報導。(P.287、288)

我不禁感嘆,不知是否有關,當整體環境均浸泡於大量的影視媒體中,從前指陳電視新聞媒體的淺薄貧乏現象逐漸型塑成為一種當代文化,早川的批評如今適用於當代台灣社會。剪綵與致詞華麗而美好,歌功頌德是悅耳和諧的,討論不用討論的缺乏實益,但無害而且熱鬧;相反的,學術意義無聊枯燥,藍圖視野難以想像描摹,認真對待慎重而關鍵的事件背後總總雖然有意義,但是過程刺耳而且困蹇十分。


所以,島嶼上眾生喧嘩同24小時聯播的電視新聞台,日夜嘉年華一如海市蜃樓。學校不再信仰學理素養的啟發與深潛,盲目拚命接壤推送業界為任,產學,官學,產官學,產官學研,不可突破也無處可躲的框架牢籠愈顯牢固、自限。就像電影《毒醉心迷》(Better Living Through Chemistry)前半段演的,那麼吵那麼煩那麼多不順遂,只要小安撫小釋懷小小的人親我親,藥物性沉癮的快樂讓人迷失而麻痺。

穿過空虛之眼,我又能說甚麼。



2014/07/01

夏目漱石《心》與暑假開始

夏天迎來暑假,或者,暑假同時落在夏天。

終於有時間慢慢解決一些事情。(比方,我試著聯繫一下,發現大概完了,但失去了原先的忿怨,也好,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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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回想起在期末考以前讀完夏目漱石的作品《心》。這本書是在期末前的最後一次返家,由於早先便在ibon買好時段的高鐵票,卻因李福鐘課上投影機無法使用只得提早下課,在抵達北車搭高鐵前出現一格不短不長的空檔,那時外頭傾盆大雨,我上樓晃到誠品翻翻看看消耗時間,心不在焉地注意著手上的錶,到現在都還記得,當下一個人痞痞而無奈的心境,連作者名字都懶看,直接翻閱內頁。 
當我開始覺得無聊、無所事事時,原本在父母眼中寶貝兮兮的我,漸漸也回歸正常不再受寵。……而且我每一次回家,總會從東京帶回一些父母親所不了解的奇怪習性。……這樣的生活,不禁讓我開始覺得乏味,一心一意只想趕快回東京。 
摘自夏目漱石《心》P.63
接著,他寫到父親的病情。我心裡覺得很荒唐,想著,「唉,我了解,對,我是這樣的,你寫得對極了。」敘事者想很多事,那些事情那樣輾轉於心中,日夜未曾止歇地令人極其煩躁;人性,總之讓人喟嘆。好多時候,我很用力抗拒才幾乎抵擋住了的那些無所遁形地在小說情節裡現形,我費解但又何其不值得的諸多細瑣,他亦不假思索地寫出來,平淡無奇卻精準無比。那樣的大學生指認我的徬徨迷惑,自以為是地讓單純與小聰明併行,初嘗世間險險不可期而只能想到撤退的選項,或者平庸也是;然而,他的老師令我失落,彷彿再下一著我就是他。故事像一面鏡子映出眼底的黑暗;時而悲傷,時而震顫,時而曉悟並感謝是恰處於該階段被預先提醒了。 

但我無意寫出來那些明白。悶熱的日子,無力地覺得再也沒有甚麼事情值得被弄得一清二白的,反正都是滿身大汗,意識模糊地度過一天以後累得一蹋糊塗,倒頭就睡,然後微微汗黏地醒來以後還是累,然後又是一天,又是疲憊,又是不明白而無所得。我想像中,《心》的第一章〈老師和我〉他們初次於海灘相見,應該也是在這樣的情緒裡吧。 

儘管待在冷氣房裡,尚能透過屬於冬季的語言與劇情(歐美影集或者翻譯文學)提醒自己活到以後的那個時候,彷彿現在時空下的自己其實是活在未來,現在確實是死掉的。這樣想著就好像好過一點了。 

而我知道,到時候總是想念這個時段的蒙昧無知。在白恍恍夏日裡的莫名其妙,包括這篇遲到而闌珊的讀後感。

P.S 這是一本翻譯到讓人以為是同時代下同語言的人寫出來的書。翻譯林皎碧的〈譯後記〉寫得亦好,可見其用心與功力深厚。


2014/06/22

批評二則

引向世俗的做法,可能比較簡單,但我沒有比較快樂。 
朋輩中,尤其真心者總是勸誡、砥礪我,概以夢想之語闡述努力、刻苦、勵志等中性動詞,以指向積極、正向的位置,到底汲營於世俗競逐;無端(純粹複製大人/他者的成功語述)的利益像是毒品讓他們不能不上癮,而他們終究不快樂,因為很空乏虛偽,快樂也是假的,我覺得。 
家中長輩更是背負舊有框架,桎梏自己,也試著加諸子孫身上,輕易地落入安全路途的複製窠臼,再度地,無視其中荒謬的本質,「不然能怎樣?」那樣卸責主體的能動,不願承認也不明就裡,持續性耗竭──牽扯/許諾別人的生命以榨乾自己生命的意義──搞半天不知道自己在幹嘛,然後小抱怨、小確幸。「你都把它看太重了。」他們以此抵禦事實上的荒唐。我認為,生命不可承受之輕正是這樣,被輕視到沒有質量的痛苦,想方設法將每個位置齊一化同時鏤空,使之經歷赤裸揭露只是手段過程,目的則是裝載他們的冀許──儘管與你的生命徹底無關,甚至不相容,他們因此獲得「一視同仁」的喜悅,沾沾自喜地將「認同」誇大化,輔助/協作他們無的放矢的道德感受。但,我沒有比較快樂。
看你那樣汲營,看你那樣歸類,看你那樣蠢勁。我真是感到,無聊至極。

真心不願花費更大的力氣去想像這其中的出錯。
你們猜疑的──從來是我無意努力明瞭的,連一絲力氣的使用都會令我氣憤。就這一點而言,我並不擔心後果,我對外也如此宣稱,並透過聲明那樣確立這樣的態度。我願意猜測一件事,但那也只是精準地預料到漸行漸遠的失望,就是一次又一次,終於一點不差地生份,而我們終於陌生了;當初,相遇之始我便感傷終究的這一天,現在真的抵達了,竟然很是氣憤,開始計算過往的虧欠與付出,才發現,本來就是硬湊的,這樣說來是很消極,但回顧時顯微般放大字詞中的傷害,當然有些是無意的,但大多其實真實地讓人退步,厭惡;既然,對我而言,你也不夠稱職,在最低的位置上你永遠走步,或者說在我的瞳孔裡,失焦,而就像那種穿透的凝視,我有時視線朝向你,可是我看不見你。 
只好說再見。但這一次我對我自己感到厭煩,因為可笑。「果然還是不行。」居然只能證明慘澹不樂的那段對我才是養分,穩定的結構,安全無虞地,讓我的觸角無二心地延展至有限但龐鉅的內在;我是說,我真心信仰這件事。 
反身性的批判成就一則悖論,真心就是最大的失跤。

2014/06/08

上天借來的假期。記畢業



幾乎有一個時刻裡,我目睹時光在面前經過,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大一教科書上面的筆記,無所畏懼而又淡漠十分的字跡,透露出未定視角下一種初生之犢而信心滿滿的語調,那樣無所預設和牽扯不明的人生,慷慨而揮霍地,駐留在字裡行間的逕是單純莫名的拗執。
我們沒有解決這個問題。而且這個問題或許不能也不應該被解決。(Judith Butler)
許多不平坦的柏油路,瀝青和著泥水,雨天始終。車聲引擎與學生乘客體位蒸騰。愕然意識到,整排楓香蔭下,我只是經過的人,轉而注意到自己的步伐,蜷曲的落葉就覆蓋於每條木棧間的空隙上。樓宇間的距離持續縮小,好幾次不假思索地穿越其中,反覆消耗可能的掂量與回溯。校園是靜止在流動的印象中,我附著其上而隨之推送離去。淡漠溶逝於陽光的明白之中,我近乎隱形,不曾解脫於尖峰相對的話語而亟需解圍,好像好像,短暫片刻的目的地非常明確,遙遠永久的未來卻難以度測。

零落的時空中度過一場雨季,撤退時那麼躊躇,我會懷念。

常常,在這四年中的無數時刻裡,莫名便陷於失落的處境。每個學期裡總有幾周事多到內心煩亂,那時,甚麼輕微或難以計算的人際、活動都很決絕地放棄,也是這樣,一個一個,一次一次,錯身而過,失之交臂,連同回望竟也是省略。也是這樣漸漸地學到,快樂從來都是微微的,當下的氛圍確使人開心滿溢至疲憊而空乏,但隨著日子沖淡,煙消雲散於蒼茫的時間中,回想起來有一種不真實感。但反正,看著他人的笑靨與聚攏,對照自身的不合群,寂寥怔忡,歉疚,獃想,也就只能放開。

我不確定太多事了,而幻想要築一道隔牆去抵禦,在我的城池慢慢地收進更多我可以在乎的事。故步自封真的那麼不好?但那樣才安全,我跟他說,如果有一個星系,我在哪裡與你們相遇了,那個軌道上便形成路障──從此我不再順利輕易地走過那裡,彷彿一頭撞進時空的結界,不自覺地回到我們相遇的始點。

往事像是這樣的路障。城裡有著許多複雜的秘密隧道,可能接壤到另外的你們的時空,夜半闖蕩,發現那頭是通暢的,抑或是塵封的,我總是等在那裏,我只是停在那裏了。簡直是一個壞掉的秒針,走過去,跳回來;在時間前行的刻度上,感傷的回首是疲憊的跳針。

我記起,我們在課後廝耗藝中一個下午,我們在豔陽周末日的台北街頭無所謂地滲汗與迷途,我們在雨夜宿舍門前人來人往的傘下療傷困頓,我們在異地採訪的空隙裡聯繫彼此的心情,我們在無數次失語的聚餐上倚靠彼此的信任,我們吵鬧細瑣的人際碎語……,我們在遙遠的國境拉著行李滾出一條青春的記事,直到這一天到來,我們憂傷遙遠的未來何以致之那樣不捨。我知道,我們真心的我們容納所有自我的稜角碰撞刺傷,只為了靠近觸摸那樣的體溫。

打了四年的網誌,情緒與事實均推移在那些文字中的片段。或許我是知道的,所以講一些很沉重的話題,記起日子的輕鬆如意。打著打著,時節、出遊、低潮、人際、省悟、學習、實習,在不同取徑中搜索、追蹤語言的表述,堅守這個紀律與目的,緩慢地走到我目前的模樣,且還在道上,漫遊十分。

蟬聲喧雜,卻想起秋天;夏天總是很短很密集很讓人昏沉欲睡,秋天像是睡過頭在中午醒來,白光瀰漫,或是下起一陣雨。通常我會想去洗澡,清洗像是夏日的蒙昧,瞬然想起許多事,然後一邊洗著,一邊陳列待辦清單,但出了浴室,很快地,傍晚便又抵達了,在那之前,能做的竟然是那麼有限,所以向晚總是可惜的。我體會到,四年就像是仲夏,我進入一座森林與魑魅魍魎構思一齣荒謬劇,在醒來之際,迷茫地,擰著被角,而不知道現在期望著甚麼。

「等到我回答那一天,四年就真的過完了。」我這樣想著。























2014/05/05

過去之後的五月生日


Keane - Somewhere Only We Know (Acoustic from Best of Keane)


過去
和未來
現在我們將它關在門外
滿天稀薄的浮雲過濾盛夏成一張涼蓆
如山谷當中的溪在叢生的水薑邊緣
遶行,如一一辨認過的花
從小時候到現在,如正午
靜擁濃蔭的寺廟廊廡
正對你點好插上的一支香 
──楊牧〈抒情詩〉(1993/7)
在入夏時候過生日,與此同時,亦在縱橫交替的人生階段履帶上,隨著千頭萬緒起伏跌宕。大四下,更加綿密而猖獗地開放每種情節,好壞不一的,讓人一邊心碎心煩也失落失望,一邊是在小小的世界裡點燃燭光,在晦暗的向晚雨夜中微顫並安靜地燻出一縷白煙,裊裊升入蒼茫而不可再見。

這些偶而沁涼,不時焦灼的感受多是模糊難辨的。儘管如此,它們在沉靜的午夜或陰抑的白光中踟躕地傷人,一而再地席捲,過境處狼藉一片。當然我也曾在收拾的時候,力圖振作便恍恍想到,如果都來不及復原便抽空了,空了便不在了的那天,「但還好,還沒。」

細雨綿綿的日子裡,跟著姐晃蕩在華山園區,戴起耳機聆聽夏日雨聲螢光星子,踏起步伐有點紊亂。人行道上搭起帳篷,卡式瓦斯爐上嗶啵作響,拒馬重重的巷衢街口;黃牛肉麵蒸騰霧氣,錯置在兩部遙遠的黑白電影,整個人隨後癱在小小的廳院裡,啜飲五十嵐綠茶時,好疲憊地笑著那些時代裡的台詞,或是那個甜到發慌的蜂蜜冰淇淋鬆餅,一邊配上果糖伯爵奶茶,水蕩蕩一身轉進青島排骨便當,新聞播報駭人命案,我們話語嗡嗡地像是低迴不已的夢囈折射。

甜膩地令人好像握不住自己,還好一直有人牽著。

在山下等車,微微發暈,我一直吞嚥口水以滋潤發炎的喉嚨,洗澡時眼前霎然發黑,我閉起眼睛,一次又一次,跟著數拍子深呼吸,水一直流,淌在我周身,漉漉的我想起那個破碎我心臟的夢,想起海天交接的藍色際線,像壁報那樣日久而跑出漸層,擴散擴散,終不及駁落。我知悉用色用料用典,及其族繁不及備載的出錯與力有未逮,在泛起乾枯的潮濕甚至遁入更不牢靠而又莫之能敵的記憶中,怔忡不已。這樣持續在微恙的日子裡想念晴雨交織的過去。

「我帶著刺,其實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子,像一隻蜜蜂,築建蜂巢而能遠離危機四伏的自然荒野,時刻小心翼翼又有勇無謀,練習著防備與求生,等待被激怒那樣準備著,隨時都要趕赴著季節的收穫,盤旋出一種路線,仍然,只是盤旋那樣虛無,那樣的失重時刻,我會檢查身上僅有的刺。」

我看著妳們的字跡,夜裡打開來重新讀。我只想說,我常常拗執於沒有出口的疆域中,而揹著一身擔子蹲下來,摩娑草尖,碾碎於指腹的綠渣任其隨風飄散,然後懊悔萬分地面對它們的失去與消逝,彷彿以殘忍的手段斲傷心底的溫柔。可是,一旦受到你們的注視眼光,我警覺地從山坡站起來,極目遠處的日暉,風吹起一陣又一陣花草芬芳,我低下頭看見指縫裡的黑泥,摳了摳,拍了幾下褲縫,才想起來一些事情,開始用走得離開,出發。

我是一個那樣緩慢成長的人,有時候我幾乎失去耐心而決絕地只想要逃避。一如球場上我小聰明般地走到外場,寂寞但無所謂地放空,想像時間的永恆與不止歇,直到鐘聲響起,如獲大赦不留痕跡地退場。

偶而世界裡的聲音那樣紛雜地流瀉出無窮意義,我像是抓蝴蝶蜻蜓的小男孩那樣揮動捕蟲網,捕捉它們;有那麼一刻,你們突然打斷我,嚇到的我故作鎮定地漠然以對;那些蟲子還在天空飛,我回頭繼續我的捕捉,一邊因為建立起的信任,偷偷告訴了你們一個幻想:牠們飛入我的網子將不曾放棄的振翅飛翔,握住棍子的我跟著被帶離地面;你們說了許多的話都像是鼓舞般讓這些幻想間接成真,我開心的覺得並愛上你們像是瘋子,我就像是飛上天空了。
我蹲下去的時候感到地心引力著實令人墮落
起來的時候,便想搭上季風永遠抵抗
累到躺在潮間帶,一次又一次沖刷著,像是思念
四肢那樣划動,作勢,劃出一雙翅膀
一直到在底的泥淖,削薄而堅硬如鐵
海浪便帶上所有失根的物,回家


只要你們相信,謝謝所有祝福。



2014/04/24

Evacuation



每天都稍縱即逝。(上課,洗澡,遲遲上床,放空入睡,以及無邊際談話或緘默。) 

一周時間走得寂寞,我推拒著事件的發生。從這端望過去,他們數著日子朝我走來,或者我也在數著,細沙滴漏,無聲沉積;我心裡想著那個形狀,一圈一圈漣漪般畫向壁邊,更多的他們持續下落,錐狀聚攏,漫沙滾落,撫平也追高。這一切無涉透明玻璃外的動靜,如雨天車內的我;我一直在退後,放輕質量,讓廣播音響成為車內最龐巨的存在。世界那樣靠近,而我近乎透明。  
I can’t believe that you could look at a human being and believe that they are anything less than you are.── Freeheld (2007)  
如果您懷念爸爸,那就不必悲傷,好好做兩件能使我高興的事: ──林義雄《只有香如故》(2014) 
有時,天氣不好也不壞,那我就像是一個斷了線的風箏,讓自己在天空飄啊飄的,就看自己何時覺得累了,就停止飄浮,打起精神來做做家事…── 彭秀春(2014
慣常憂鬱種種疲憊與失敗以後,對於平庸而邪惡的周遭,萬分無助與抱歉。掂量擁有的重量有些不切實際,寄望渴想的規劃如叨絮囈語。我無法阻擋他們之間的距離如戰線那樣拉長,只能在壕溝裡無意義地躲避臨頭的不確定,懦弱地發散失去的語氣,徒留存在的陰影。 

空空的,使壞的,只為了證明。我陡然理解這一連串的變質,但好像也不能挽回了。知道了,但這一切都無望了,只好任由停格在崩毀的片段,湮忘成為廢墟。

擁抱虛妄的,傷心莫名。大鍵琴上的手肘震動,視線聚焦在弓折起的關節尖點,後邊大落地窗帷外蔓草煙花,老去的音樂家手指紛飛,白光靜止於整齊收束的窗簾旁,躺在陰暗處的座椅上,辨認音符起落自晚近出版的第五冊。物質上的美好讓人疲憊,忘卻離席以後的權力競逐,慵懶的是鎮日的嘈雜與不能釋懷。



如果有一天,罐頭塔爆炸,在確認童年起熟稔的飲品噴灑於一地沙灘以後,那一刻躺落於汪汪藍海上,我還會回頭嗎? 

自認即將展開以前,有點難過。關卡有點繁瑣。談著夜色清淺如倒影的人生,許多道理與事實的切片如藻荇浮於其上,我渴望看見自己現在的樣子,卻是黯綠森森,無法穿透而深沉如提琴始終迴盪的旋律,我觸擊一個又一個琴鍵的單音以試探,深切十分地命名為明日的曲。

2014/03/29

太陽花的九零世代


對朋友,師長,知識那樣相信。我如斯相信他們所相信的。

島嶼鎮壓的,正是我完整的信仰。 

(回到台中家裡,總感到時光凝滯,牢固地,無憂地,無條件地,包容著,豢養著,所有關於自我的,虛無如習性,精準如起居。這樣的時空裡療癒,並漸漸復原。) 

從濟南路回來以後的日子,在最深的夜裡,斷續流離在患得患失的夢魘之中。都說時間是解方,天氣轉晴或許也是。轉瞬白光在窗外鳥鳴聲中渙散整個寢室。如果看得見自己,那是一張低沉慘惻的臉,遊魂般不知該到哪處,做些什麼。昨日煙硝聲還不曾止歇地跑馬在你連結世界的平台上,疲憊又如何,合該悲觀的是,它們始終平行且悖於現世中某種利益聯合虛構的真實,羅織的謊言;恍恍惚惚地,我想,確實是這樣,嘲弄著你四年以來的所謂專業技藝,學養智識。 

時間是解方,天氣轉晴或許也是。換上短袖,在起風的午後下山上課。坐在道藩樓離島階梯教室內,天光沿兩側窗簾框底淌入時,李福鐘老師正在放映楊德昌1991年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在許多場深黯夜色中,只找到一枚光源,也只有一晚夜色是柔和的,其他的多是抑壓與失落。導演的主觀鏡頭讓觀眾也陷落故事中的無解,以為黑影中的青春身影可以對照出我們的信仰。曾幾何時,小四爸意氣風發地告訴他:「如果一個人還要為他沒有犯過的錯誤,去道歉,去討好的話,那這種人,甚麼事情做不出來?」 

小四爸的神情,恍然間讓我想起,前幾天,抱病上課的沈宗倫老師講到氣憤之處,拉下口罩說到:「你說我的學生是暴民,我絕對跟你翻臉。」

重讀蔣勳2009年出版《生活十講》中〈新官學〉這章,「官學不是不好的,不好的是腐敗的、壓迫性的官學,牢固到讓個體根本不敢承認,他本來就存在的個性。」此時此刻,我竟覺得,他某程度上回答並紓解了上面的質問與難過。這本書收錄作者上個世紀90年代主持警廣節目「文化廣場」中的談話,他指出台灣定位的價值正在於邊陲,游離,而得以挑戰,比如城府森森的官學。 

27日在返家的高鐵途中,我滑著手機,點進香港《明報》賈葭的〈當中國硬道理遇到臺灣小清新〉,這篇細數島嶼民眾在發展主義下的掙扎,士林王家、美麗灣及大埔事件等。他寫道:「一些小清新們認為台灣的服務業具有文化上的不可複製、不可代替的特徵。比如濃郁的人情味兒、獨具特色的巷弄小店、精緻的創意產業,其背後有轉型以來二十多年的多元文化的價值支撐,如果被簡單的叢林法則和實用主義所代替,傷害的是多年以來的文化價值成果──這恰恰是台灣人轉型後最引以為傲的東西。」 

90年代至今,他們彷彿同聲相應。 

狼煙四起時,利益攏絡下的權柄者、話語者那邊在鏡頭前對多數人演說謊言、扭曲真相,這頭藉由「官學」中的秩序、禮貌、空洞的法治鎮壓一個又一個獨立自主的真誠心聲,衷心信仰。到頭來,是否體現了楊德昌電影中的沉重指控;我們多少害怕,太陽花學運若是失敗,在我們之中,有人將淪為從警備總部回來的小四爸,而有更多的小四們,失去了理想的倚靠──於焉成為失落的一代。

補記:

330當日五十萬人走上凱道,當政者仍置若罔聞,整體習焉「和諧社會」的群眾亦視若無睹。4月2日文化部長龍應台回應:「這次學生運動思想層面非常薄弱。」不由得想起,郭力昕老師在2003年對她文章中展露對民主意識的淺薄無知的批判,在〈一覺回到解嚴前:我看龍應台的〈五十年來家國〉〉中直言,「台灣成人世界與主流社會之集體偽善與集體說謊的能力,舉世罕見。」十一年過去了,龍應台絲毫沒有檢討、反省以至於學習的能力;反觀,廖玉蕙教授寫下〈談學運的守禮與守法〉,文中未見令人困惑的政治語言,而是身體力行的懇切體悟,直達民主深意。

清明時節,霪雨霏霏,眾人在整個春季力掙扎。窗外枝葉青綠嬌嫩,滿佔樹頭,但見滿天白晝漠然以對。在最喧囂的日子裡,校園寂靜,周身荒涼的你好想抱住什麼,真真切切的,只要能證明些什麼,向著小四那樣,我想懂多一點,撐住自己久一些。


2014/02/23

語言的作用



我恆常在想,究竟語言本身攜帶的意志彰顯而出,會產生何等作用,以至於我會在某些時刻,斷線,而需要別過頭去。好像是不忍碰觸那樣。 

寒假直到現在開學第一周,斷續閱讀著我買好一陣子的書。一開始,我以為是書本身無趣,大多數也是,我提不起勁;為克服無意讀下去的困蹇,我斷續地從一本書跨度到另一本書,像是音樂播放器上的自訂清單,自主次序地,在我的視線下,讓所有文本接力交棒而銜接重疊,穿針引線出僅屬個人的文字圖像,耽溺於此,彷彿紓解了各書平舖直述的單調。常常,像是聆聽小聚會中的對話般映照出自身的幽微意識,而能感動。
中野以更加認真的神情說。開過來的車子側停在兩人面前,司機下了車。勝一郎再次環視四周。在日蔭下睡午覺的野狗打著哈欠爬起來,搖著尾巴走過來。身穿學生服的曜子和朋友兩人走在路上。勝一郎的母親和中野的母親在豆腐店前愉快地聊天。在台灣刺眼的陽光裡,一切的一切都強而有力地運著著。(吉田修一《路》p.380)
在電影About Time中,主角Tim在三子出世前,回到已逝的桌球室時空間,正式向父親告別,索取吻別。那是在父後,從前的父親帶著他前往兩人共處的最美的時光,在岸邊,小小身軀的Tim與彼時的年輕爸爸,重溫最後一次的凝望,攜手,陪伴。

周星馳電影《功夫》中,在亨利寶石店前與童時相救的棒棒糖女孩對望,並回到從前。

在閱讀吳明益《浮光》時,對他文字冗贅感到疲憊,對其解說般的乾燥感到不悅,甚至是笨重無光的筆觸,種種不適讓我懊悔買下來。即便於書頁附圖上他自身的攝影作品,亦同樣缺乏觸動我情緒的可能。而他究竟獲得那樣高的市場肯定亦讓我不解。可以說,對第一次閱讀他作品的我而言,肯定是一場災難。

但買了就是買了,其他書看完了,總還是輪回這本尚未完成的閱讀。再翻〈對場所的回應〉負片,才憶起初始使我買下來前正是瀏覽到這篇。教授身份的他談起老家,童年的中華商場,提及Gaston Bachelard《空間詩學》中的討論,分以閣樓、茅屋及地窖三個建築空間做喻,賦予商場邊的天橋、一家九口的窩聚及街頭巷尾的穿梭更深沉的意念。他在最後一段寫道: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離虛妄的回憶如此接近,離虛妄的本身也如此接近。而是那虛妄的日夢,讓我得以堅強地活在那個童年場所已然灰飛煙滅的時空裡,我是虛妄之子,我是虛妄之子。(吳明益《浮光》p.138)
讓我想起楊牧在〈詩的端倪〉中透露的。
可是我終於明白,許多東西正在快速失去,那淡綠,棕黃,和深藍交錯的歲月,一串蟬聲和蘆花和簷滴和蜻蜓啣尾的日子,都在快速地逝去,因為是有一個更大的宇宙,那宇宙以規律運行,將很自然地把我送走,去到另外的地方,說不定到一個非常遙遠陌生的地方,去探索,追求,創造,不帶任何悔恨,當我長大的時候,或者當我開始年老的時候,白髮慢慢佔領我風塵的兩鬢,眼睛也可能花了,那時我自然還會把握住這永恆的顧念和思懷,沒有悔恨,卻有些傷感:(楊牧《山風海雨》p.169)
把握不住的告別,於彷彿設定過的時間裡,那樣疼痛著,但誰又與我們共同穿越層層疊疊的時空,便只是握住的思念而已。這幾些日子,我在這種語言中的對望似乎發現了什麼,得知語言才是那把鑰匙,開啟了記憶中的所有畫面;因此,縱然影像世界裡總存在長長的無語,青春不在而昔人已遠,但能舉重若輕地運行著一種節奏,隱隱回歸到語言本質的承諾,終於心安。

年節時候,台中一場大火存留下一個外出買情人節巧克力給老公的妻子、的母親。那時我在餐桌上,一邊達媽讀著蘋果頭版時,喃喃地說,那心會多痛?然後,我想起《九歌100年散文選》中馬任重的〈上課睡覺的女人〉,女主角是在九二一後四口之家唯一的倖存者,文中一句:「再看見我上課中睡著,請別叫醒我。」文字那樣輕淺,其語言卻又灼燒到令人眼眶發紅。

我們如此,檢視失去的,無疑不是在提醒著自己現在擁有的。

現在我想起來。我不知道,我在最害怕的時候,最緊張的時刻,總是想起你。但我每一次回去目睹你的出錯,你對另一半的折磨,使我深陷谷底的疲憊,到底覺得你只是莫名自私。而且有時,我覺得你沒有夢想,覺得你比起從前那個我認識的他還不如。可我真不忍苛責,你一生志向為何,而你終生所求為何。你曾對我說,我是你今後活下去的希望,我卻覺得是那樣的,那樣自私地託付你的夢想,你心底的期許,是我何德何能承擔起的負擔。我不認為我可以。

我小的時候,夏日你把我放在你胸膛上午覺,賣場裡你眼睛都不眨地買下我選的書,冬夜裡你在總先躺溫被窩再讓我睡在裡面。當我看到About Time裡的父子落在海岸的時光,我便想起來。

她說,真的只想那麼一下子,有一副肩膀可以靠。我希望有一天,能讓她離開那樣的疲憊,並且就算是我對你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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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 About Time (2013) 劇照

2014/02/16

寒假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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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 Good Time Max (2007) 劇照 

渡冬時,足部、手指恆常冰冷,碰到肌膚便打起一陣又一陣哆嗦。 

黑幕降下,前途就像起霧,怎樣也看不清。 

迤著青春尾巴,我和你們走入夜裡,沉靜的鄉村大學裡,落入不語的展示,靠著行走出聲辨認彼此那樣。我開始想,我的童年即將收束。我知道我會開始遺忘,比方體檢那日,前來招呼的小學同學,我空蕩的視線禮貌性逡往他指向遠處隊伍中的另一個大概亦是的小學同學;但,他說的是誰,而他又是誰。離開那些檢查關卡,我脫掉綠袍後,穿回自己帽T長褲走到外頭,冷冽太平山風一陣又一陣迎上臉頰,竄入後頸。 

我明白並想像著,某天,我若是憶起他們,應是在遲暮的歲月裡。屆時,我是否逐漸放掉從今開始構築的意義,或許是從中老年的日常開始零碎,稀釋,消弭,失去,直到不得不遺忘目前的現在;於是,我將能在偶然之中,指認出童年那次巨大晃動的地震深夜裡仰望滿天星空得到的所有細節。

整個寒假,感染著患得患失的心緒,時刻裡,我計較著昨日,想像著明日,倉皇地置身於每一刻聚攏與索居。 

日子冰寒足以冷硬心腸,是嗎?我們日日等待並鑄冶,打著煉著,像是《黑影家族》中的癡情女巫Angelique,長長時光,盼成碼頭女強人,結局仍是掏出一顆玲瓏粉紅的心,然後碎掉。

郝譽翔在《回來以後》記下淒涼的海岸遊樂園,曩昔的物件因為過時而顯得可怖;奇裝異服的大布偶Laffing Sal笑聲刺耳,在她逃離以前,念起老孩子們逝去的童年,而這一回望,渺渺周身竟浮現閃爍螢火,如他們的眼泛出點點淡金。本來按篇讀著這書,幾乎覺得淡然漠然甚而些許索然,但每當她帶出這樣朦朧夜色裡的幽微光點,尤其這篇,便教人像蟲族那般追上去。 

海,岸邊的浪來去得永恆無邊,幼穉的探險,戰火歲月的遷徙,愚騃心智面對的種種認識,如何映落心底,對照成書日期,正是步伐落在中年的楊牧,他一頁一頁絮絮而出一部《山風海雨》,讀在更沉的夜裡,撳掉床頭小燈,揣想那樣的時空背景,深深陷落而著迷。

返家看了許多部魔法電影,很多都充斥不少明顯破綻的瑕疵,但正同後青春期的溫度,讓我再次相信這一路以來自戀自持而從不合群的價值存在意義,並學習對自己原宥而不吐槽的美德,才能同時找回勇氣十足的步履。

開學了,這樣就都好了。

2014/01/31

2013,現在想來



伴隨時序走過各種日子的紛雜,每個片刻皆然,都只是尋常。這樣想著,我以為這樣最好,至少,我們都嘗試了就可以算了。可是有些時候,不是這樣的。像是那些遺憾始終沒有離去,像是那些曾經於心中的起落與沉默,如青春已去的歌,時不時的,在微光稀落的晨光中,在霪雨霏霏的季節裡,在陣風摩娑一地葉落的午後,樹影若有似無地消長游移,跟著怔忡出神,在心中片段歌起,組成幽微悵然的時光曲目,悠遠而親暱地,將現實的我捲入,幾乎滅頂。

像是當一回太空人,只是現實如緊繫太空衣上的繩纜。虛擲於遼遠而真空的宇宙中,寧靜如昔,純然只剩自己的思緒,在儲思盆裡攪繞著,跑馬著,在時空秩序的限制下,若然隱形地觀看著,其實追憶著,那些過去的過去。一個深夜裡我再次不期然地遊走在過往的大門前,倚坐在門沿邊凝視,不禁著迷,彷彿塵封著,試探著,追索著,耳邊遽爾響起鐘錶上的針持續滴答走漏,惶惶然,一陣又一陣,彷彿身軀騰浮於一種不可自持的無重力場,卻在瞬間墜落深邃的恐懼。

現在想來,每一次都重蹈覆轍了。

如此這般必然,屢次在熙攘的人生裡,感到生活裡的疲憊。 
像凋盡秋葉的大樹偶然想起昨日薿薿得意
暖風冷雨在千萬枝發亮的眼睛當中迭代珍惜
楊牧〈驚異〉(1992)
除夕夜,在向2013正式道別前,欲回溯整年並記錄下什麼。但這次好難,是那樣迢遠不可及,無力,不願也難以回想。多數時候,我都覺得,有一隻巨大魔魘盤旋其上,它如晦暗的雲霧始終壟罩著我的旅途,總是濕漉漉而不能明快光亮。我常常沮喪,殆盡所有的希望或者理想;我耗落著,徒剩疲倦。 

其實並非不明白,固執於角落,眼底便只有黑暗;如此,更使自欺欺人本質上的拙劣現形,對自己無限生厭。但到底也嘗過苦水,那樣真切地皺著眉頭對付日子裡的難過,甚至未曾遺忘當下大力吸氣時的心悸,到底也是忍耐著,凌受著;難道要那樣苛刻地否定,這些不適。

「好,沒關係。」我那時這樣說,對自己。

午後的風輝煌明亮,一個人燒著拜年飯的金紙,燼絮迷離,暖意依依。陽台以外還有一個世界,相形之下,感到內裡的侷促。突然覺得,不太想待在原地,或者是下個時候,出發的時候,我就不會遲疑了。 

好,沒關係。我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