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3月, 2016

關於綠色日子。上岸時


這也許就是,視線的意義。在一切的外邊,車站、機場、巷道、馬路、河堤、電梯……通道。那刻,尚未抵達目的地,已經感覺去過了。擬想不同通道,逐漸明白,自己最想待著的地方就是那些像轉運站般的地方。
(蘇偉貞《旋轉門》,頁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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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套就像是Turn! Turn! Turn! 歌唱傳道書上如詩的字句,萬物皆有定時。栽種有時,拔除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一如這些時刻,行將抵達綠色日子的終點,退伍。

一整年份身不由己,倦意深深。許多當下無言以對,或者因為倉促紛雜,迫近眼前,缺乏足夠距離以釐清,設想周到,如同驀然錯過影片播放中那些那分秒即逝的畫面,作為一個觀影者如何無濟且慌張地理解到,這些尚未產生關聯的情節似乎都暗埋伏筆,潛藏徵兆,並且擁有流言蜚語那類騷動能量的線索。好像,你只能擱置,局外人一般而置外自我的時間流逝,等待其後,記憶代替你流落,低徊不已,並隨著夢境褪色,喃喃自語而日漸模糊語言的意義,遺忘了許多,我們姑且稱之為「時機」的能動。

愈來愈只能俯首坦認自己散漫,業已失卻駕馭人生的可能及動力。整段期程如籠大霧,闃無人聲世息,魂魄猶遭咒詛而滯留古都野郊;對抗的方式極為軟弱,睡過每個返家周末,其中幾次,姊南下踐履好久以前的約定,帶我看幾部電影,前往幾處喝茶吃飯,排除現實時間限制既定事實地無邊聊天,直到夜深。

壹月中旬,應是告別在即了,我倒數日子。此程最後一次我們的儀式慣例行進著:感冒頭昏,暈沉沉地看三小時的皮卡丘新片後,前往劍道館旁的日式房舍,榻榻米上對飲白毫烏龍,以手機計秒數泡幾次,兩人接力如廁幾輪,天光由灰白轉入一整片黑色,屋外樹梢上小燈籠平靜十分,我們騎走停放其下的機車,冀許如期駛入河岸那些以橋樑連結而成的郊區路徑,回到各自城市邊陲的家。後座上的我仍舊無所謂地與她說,我不在乎走哪條路。彷彿擁有十足的把握,皮卡丘在片中仰賴對兒子的思念,拚命活下去;整條路上因為姐載著,所以能回到家。

歸繳裝備時,老闆因案人在司令部,部隊熙攘著春節離宣戲碼,年假情緒飄揚在整個營區的上空,所有人都浸染在一種若有似無的焦急情緒,沒有誰有空與誰說再見,包括我。正午冬陽底,步出營門,全身戴滿大包小包行李走好一段路,停在電線桿旁候著,招來一輛無牌計程車,搭上即將停駛的高鐵,北返台中。小年夜,凌晨時分,已癱睡在眠床上,好深好空,剛上床睡不久的弟突出聲,「有沒有感覺到?」那是隔日才知道的,正是我離開的營區附近,社區大樓層層疊疊彼此塌落著。電視台開始計時,一分一秒;尚未領及退伍令的我,惶惶然,點閱一條條新聞標題,放大檢視所有照片中的迷彩身影,望穿秋水地守候手機的動靜。我知道,不同往年,新聞台收視率將超越所有春節特別節目。

不能不想起,Alain de Botton申論災難新聞的意義,「死亡的念頭能夠讓我們看待事物的先後順序而獲得重新安排,撥開日常生活的煩擾,而使自我當中較有價值的部分再度浮現出來。看見人生真正值得害怕的事物,能夠在驚恐之餘,致力追求內心知道自己應當追求的人生。」

生存之道,迫切的命題。他人一旦問起,似乎視若無睹重重的阻礙,併存於模糊時間地帶,尚且不論一分一秒的流失,所謂契機,盤旋於選擇哉問的上方,難道這些都不能作為答覆,反覆自問,行去何方找尋。過了好久好久,始終緣沿邊境迂迴,有時也於無夢的時間旅程中,迷失在天上星光都無語而黯然的仰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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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岸時,我似乎遺忘諸多細節了;尤其穿過漂蕩於水流,曾經光線折射反覆,格外立體,卻又因稀釋而淡漠,意象十分朦朧。賸下的,是這些耳語般的字句,彷彿留下某種情緒到來的註解。

有時候,我覺得人類最特殊的才能──即用字遣詞的能力──似乎感染了一種瘟疫。這種瘟疫困擾著語言,其徵狀是缺乏認知與臨即感,變成一種自動化反應,所有的表達化約為最一般性、不具個人色彩、而抽象的公式,沖淡了意義,鈍化了表現的鋒芒,熄滅了文字與新狀況碰撞下所迸放的火花。 
(卡爾維諾《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自入伍唱歌答數逐日衍伸學習,爾後下部隊編成連隊成員,支援群部監察官文書,逐認形色詞彙墮入綠色叢林的轉化與因襲,約定成就術語,電話紀錄與一令到位、各級主檢與督導示範、任務編組或者支援、簽呈送文之類作業會辦、工管表以及操報單、三問三答等勤務公差,等等,繁瑣而嚴密的建構獨立規則,從而隔絕並迴避外界的邏輯運行與進展。從前以為,部隊語言何其粗糙不堪,原始荒野,慢慢才感知,那其實是自某個時間點劈落的逕行時空,於此,語言徒留符號軀殼,淪為指令以抵達目的而已;然而,語言意義的剝離,意義真空之時,所有指涉的理由亦只是謊言(荒唐言?)的空洞回音。

──人多勢眾(徵召募集,梯數年月次第)組織一支龐巨幽靈大軍;自欺欺人且徒勞無功地,於怨意無底的時間斷層,喃喃說辭,以召喚。

──迷彩服是繡上名字階級的戲服,長官是隨年資遞補往前指手畫腳的觀眾,社會輿論之媒體風向則是引領觀念品味的影評;弟兄們,枕戈待旦,嚴陣以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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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溫柔的白琇小姐非常貼心,這時她的上身忽然前傾,淺淺地笑著說:『沒關係,如果還沒準備好,我們可以不要開始 
(王定國《敵人的櫻花》)

忘了那是幾月,第幾天。抵達百日以前,我便開始不去計算了,以及等待。

筆記上手抄李日章的譯文:「理性固然與信仰攜手並進,但理性畢竟只是侍女。到最後,畢竟只有信仰能帶領人類到達到『永恆至福的終點』。」(Natural law: an introduction to legal Philosophy)右頁上方,我胡亂寫到:「這些問題千絲萬縷,紛雜,它們跳躍,毫無根據,似乎都息息相關,也都無關,同屬範疇卻難以連結,對於如此龐鉅的系統,只有退卻。」當時想要透露什麼了,這些字是解釋給自己聽到了?是那個「終點」,對於永恆至福的古典追求。若是,想要打一通聲速超越光速得以暫緩,甚而逆推,回溯,時光那端的我,攜手揭穿這個預言。

印象很深刻,南方海洋上方的水氣集結,掃過筆直公路旁的綠色植被。換穿長褲時,豔陽一寸寸退開車窗上的廉,冷氣變得安靜而且大聲。巴士繞駛新營市區,晃悠一段日子,麻豆轉運站落成啟用;暑假結束,下鹽行前交流道恢復塞車,年後,統聯車上不再播映電影,倒數的車程,忿忿不平地構思投訴信的理由,直到下車以前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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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een List of Readings & Films:

吳妮民《暮至臺北車停未

Nadine Ahr我願一生守候你,你卻忘了我的承諾

孫梓評《知影

吸血鬼家庭屍篇( What We Do In Shadow )

馬達加斯加爆走企鵝( Penguins of Madagascar )

朱天文《巫言

王定國《敵人的櫻花

刺客聶隱娘

Marina Keegan孤獨的反義詞

朱少麟《傷心咖啡店之歌

陳玉慧《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走

Charles Dickens非商業旅人

東野圭吾《解憂雜貨店

簡媜《夢遊書

神鬼獵人( The Revenant )

Italo Calvino困難的愛故事集

Italo Calvino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李桐豪《絲路分手旅行

石黑一雄《長日將盡






29 8月, 2015

蠻荒儀式


狄更斯在〈文明巫醫〉這篇散文中批判「儀式」,從喪葬禮俗切入,對照自旅途法國中目睹相對簡樸的儀式規則,召喚起童年時的送葬畫面,英國種種繁瑣儀程並沒有不同蠻荒地帶的祭祀秩序,道理根本雷同;從小窺大,政治場域如議會、法院,任議題成為儀式的附庸,不真正處理任何問題。
Real affliction, real grief and solemnity, have been outraged, and the funeral has been ‘performed.’  The waste for which the funeral customs of many tribes of savages are conspicuous, has attended these civilised obsequies; and once, and twice, have I wished in my soul that if the waste must be, they would let the undertaker bury the money, and let me bury the friend. 
The Uncommercial Traveller, Charles Dickens

真正的痛苦、真正的哀傷與真正的莊重都備遭侮辱,葬禮只是『行禮如儀』地辦了過去。許多野蠻人部族的喪葬習俗裡明顯可見的浪費現象,也同樣存在於文明社會的葬禮當中。我曾不只一次在心中暗自盼望,如果這樣的浪費確實不可避免,還不如就讓殯葬業者埋葬那筆錢,而讓我埋葬我的朋友(陳信宏譯,摘自《非商業旅人》,頁326)。
儀式其實蠻荒,這應該是狄更斯本文的核心。劉梓潔的【父後七日】,也是在那些顛簸不已、啼笑皆非的喪禮過後,一切終結以後,恍然理解到,父親與自己真正的揮別,悲傷終於抵達,情緒終於降落,浪掀般的傷痛而不能自己。而或許,也只有離別的傷感得以無能地漫漶,直擊的沉痛後座力十足地催生勇氣,不假掩飾地回過頭來,承認生者欲遮掩、力圖否認而不願正視的事實,比方葬禮應對的無非是逝者的向背,不回頭的轉身了。只是日常裡,鮮少有巨大的力量那樣棒喝效果;我們只是好整以暇,在時間的寬容與陰影下,逕自織就困縛的謊網,虛妄地守株以待各種獵物,它們是迴游人間的名利,提供短暫飽腹的安適。

長久看來,文明世界裡的儀式承襲了蠻荒的無效。過於纖細敏銳的心靈者如狄更斯不免痛苦不堪,只是,他訕訕地諷刺,殯葬業者無須拐彎抹角,乾脆點,埋葬那筆繁瑣名目杜撰而出的費用,他想要真心誠意地直面告別的憂傷。

有時,在許多人生的儀式場合,放空地不知所措。為了自保故而學會那些,世故以後習成,逐漸蔫壞,面目模糊;還不如赤手空拳地正面衝突,縱然那樣傷痕累累,還是自己吧,始終還是那個熟悉原本的自己。我仍然可以擁有憂傷以及其他,並且可以肯定其存在,每個時刻中渺小的可能,如此甚好。

27 2月, 2015

Running


我們或許,遊說口氣地談及許多耽心其實是無助的,由此皺著眉頭,視線企圖聚焦而朝前望去,遠天邊上,追憶起,伏貼於視野最邊緣的風光,存續於臆測不明的印象,寂寥間,如夢一般真切襲上心頭,可以提示什麼?
時間應該很緊迫。落塵墜跌在初初以為的地平面,寫在平日的喜怒哀樂之上,久之,形成同心圓般的年輪紋路,疏密有致,壞的時光也長天慢夜,好的日子攏聚密集而侷促,無論如何,它們在陰晴圓缺的反覆拓映(如果心搏持續),圈圈漣漪暈散開來,漸漸地構成整幅圖狀,占卜或以為是卦象,踏實一點看待,則是無心駛過的長久轍痕。 
所以,最重要的是,只能擁抱過去,纔有繼續下去的理由,以及對於未來的信仰。生活的經驗可曾解釋,平靜醞釀於飽和的張力,而澄澈,是平靜給予的反映。一旦水波蕩漾,我們不易清晰預見,便緊張兮兮地胡亂抓空,儘管明白這些舉動無一不是刻舟求劍,更使我們深陷恐慌,茫然無措輾轉於時間的黑洞。
跑出去,一直跑出去,渴望朝著無拘無束的邊際跑去。有點耍酷,有點釋放,不再害怕著命運參半的失控。我會執行所有可以提前的準備,但總認為事情只可能邁向最壞的地步。煩悶所謂的悲觀或者認命,這些顯然客觀的評價毫無意義,它們並不確鑿理解,無能指涉焦慮的問題核心,滿腹牢騷又滿臉無聊,故作聰明卻無濟於事。
當然知曉,赤手空拳對抗這個世界是會失望的。到底,我不能否認,有時並不好拿捏,袒裎深恐遭惹笑柄,反過來,虛偽所意圖遮掩私心的那種難看也會讓自己看不起。這麼艱蹇,困乏,直到這份自覺的懼意逐然麻木在叢生的茫惑之中,棄絕這個選項就輕如鴻毛,順其自然。想通也看破的是,疾嚷「撤退」其實無路可退,腳程這下踩空,縱身遺落,曾幾何時片片刻刻的寄望,化零為整,出世再見。或許還要更勇敢。
意義真空了,人就散了。是以我們總是不斷訴說著有意無心的片段,鋪陳出一塊又一塊忽大忽小的蜿蜒石板腸徑,好像一路以來,周遭的風光都攀沿著自己的雙足,走出節奏不一的遠近距離──而我真的希望,停下來或者回頭的時候,我都還記得。

01 2月, 2015

在我心中的崛起與隕落

記 2014
沿單線道指向左彎右拐,車輪傾軋其上,磚道邊緣齟齬碎裂。窗框望出去,灰濛濛景色中,高低樓廈各異其趣,深黑樹幹上攀附鮮綠蕨苔。時值仲夏,陽光肆曝,乾曬著學術索然氣息。兩岸各執人行步道,左水泥有遮花圃走廊,右露天楓香棧道,夾車道迤邐進山上校區。過短橋即陡坡,左瞰隱約伺杵一陰森院館。繼續朝前,目光拾級而上,紅磚矮樓群在開朗台地上擁一方場,有厚重石碑鎮前。相對右岸,龐然橘色衍生建物依勢盤踞,對面矗立山頭樓廈,其底窟鑲嵌郵局提款機。車至此,路終緩,仍未見新生舍區。直更往山裡,山上開去,壁邊抖落藤蔓,垂降樹鬚,青綠溝邊競生莽芒。過軍人騎馬像後,爬坡重重,車體人身忐忑震盪,路面爬滿車痕,不少凹窪甚至淺積泥水。最終停在兩對望老舊宿舍天橋底,路邊捱擠著敞開廂門的車與移動喧嘩的人,擾嚷隔著車窗泛黃若無聲。我思緒落回整車什物,終於。終於到了,終於。
只是運氣與我背道而馳的一年,落在城市南緣。北上,展開盆地邊陲的棲居生活。
長大以後,我鮮少作夢。尤其,經年養成默契的睡姿,輾轉於身形合作的凹陷處──家裡的眠床上,熟悉便不易走失,掉入夢的迷宮。然而,這裏初始的夜晚,直至三四點大燈方歇,摸不清底細、戴著耳機的室友在黯藍光螢幕前正襟危坐,我翻轉向壁面,將棉被拉上鼻翼遮攘一室終年不散的霉味,闔上眼,每陣子流竄周身卻多與自己無關的八卦閒談細細索索地在腦海迴盪,耳畔穩定傳來頂處風扇篤篤的轉動聲,渾噩間,整個人遂漂浮於水面輕舟,靈魂與體魄輕易搖散,再不留神,便煢然闖入無盡黑夜,在無光場合做出各種模糊的決斷。
偶然回望,再度凝視了這些將熄的過往星火。
總是一些既定日子,室友以及更多的同齡陌生人回返星散南方各處的家。有幾次,我錯過這些返鄉旅次,空曠出僅屬個人的周末。通常晏起,待在寢室一整個下午後,容易察覺到,秋意在日色漸翳時有最深邃的示意,靛灰色闇影伴隨長廊盡頭窗口襲入的風一吋一吋無聲推展。視線追上,穿過窗框,乾燥的落葉不斷滑入旋風,聽見它們憑空碎裂掉的聲響,窸窣一陣,止息旋復猖獗。
系上實習報刊的開始,一個學期裡有數次機會前往島上任何一隅觀看賽事,儘管自小即對任何一種運動冷感,並且無知;以周報為期的鬱悶有時還掃帶上衰運,有次分派台東採訪,回程買不到北返車票,只得南迴轉高鐵,未稍作停留也無理由地環島一周,一心只想回到人工打造的北城,一心拒斥並厭惡著跑馬過車窗外的海洋與樹林;當下,大自然永恆的像是無垠咒詛的布景。相較學期初不順遂,接近年底時,終於有一場軟式網球賽事舉辦在中部──我城所以心安──沒有回不了家的恐懼,陣陣冷風穿梭於冬日暖陽之下,乾燥舒爽迥異於北城冰冷的悶濕,紅土散漫運動場四處,觀眾看台座位上薄佈著一坯一坯的沙塵,賽事持續過晌午。「獲勝那一方要用哪個動詞?」、「老裁判其他時間都在做什麼?」、「那條線還沒找到受訪者,我要不要放棄?」奢侈而紊亂地忖度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直到進結尾的比賽激烈了起來,恍然拉回現場一般,我起身走向場邊,在不同角度按下快門。
漸漸成為一種習慣,周末午後或者平日暗時,虔敬地寄出無數封挾持禮貌語氣的信件,裏頭編纂著告知問題與請教解答的造樣造句。假久便成真,我彷彿真正關心起遙遠寬泛且存在已久的議題,為此熱切十分地,上窮碧落下黃泉,追蹤許多往後看來,言語雕砌著文字,字句修葺著語言,疊床架屋那樣平地而起一座訊息的違章社區,彼此相干又扞格,唯獨問題終究困藏其中。其他時候,我任由各類型的書籍、音樂及影像在地下道、天橋、廣場邊上如影隨形,遞出每一步都斷續著與之的呢喃。話語像是幽靈,屢屢於入睡時刻現身,騷擾並索討著白日的記憶。
公車轉捷運,捷運幾號出口,步行幾公里後過路口轉彎……。白天開啟觀象,不時產生暫時性居留的強烈念頭,遂得以忽視鎮日陰慘的氣候。這種半是消極半是積極的處世,反正緊張,跳板之姿,鵠首以待,恆常流動的日常,渴望是馬卡龍色系的,不真實但值得追求。返回宿舍,時間感變得既薄弱又祥和,連上網路世界,在無事侵擾中雜遝度過,直至夜半,雨滴澌淋在窗上,不久便濛成整塊霧面,濕氣凝重而滲透,然後氤氳,人待在室內猶如包覆在真空的水珠子裡。晨起,夜寐,俱朦朧而晶透著。
日日打傘的垂直行蹤,漸次在校園重複踏實而劃出路線,醞釀在類似履勘功夫的執著精神下,視野悄然轉向下掘而深邃;我默默傾向,認同起千迴百轉終能不偏不倚的論述,拒絕並且蔑視空穴來風以及左顧右盼的說詞。具體而言,我深深著迷並欽佩於各門領域內別具匠心的囊括與剔除;它們儼然能夠完善而且始終開放地納入種種觀點下不同層面的關切,另方面又能系統嚴明地分野出眾多因為或者皮相或者無稽或者純粹出於偏見而混雜在一起的廣袤屬性。這些拔尖的對話迸發於此處,是由於凝重深刻的思維帶領起一片微渺但生動不止的靈光,同五月環山步道入口點點的螢光,自在城市邊緣隱居林間的學院後方熠熠流動。
爾後並非沒有意識到,我固守並形成一致的步調。當一個階段即將結束仍不指向另一階段的開啟,苦無有效銜接的可能出口,失序的恐懼日益高漲,只得暫且懸置不理;盡可能無視遠方前程到來,對於個人腳下影子面積所及「份內之事」,以埋頭苦幹之姿抵禦並堅道迫在眉睫的無奈理由,藉此拖延以熬過的時間,彷彿吹開一顆單色氣球,耽溺在封閉卻小心翼翼吹捧的空間裡。一切因為對將來功成名就之企盼,某種不清楚的許願,關於此時此刻未曾歇怠的茫惑心聲終將解答的聲稱,它們像是濃霧一般聚攏,任何一絲心知肚明的自疑隨之淪陷。
表面上,穿上新購的衣著,我依約趕赴所有期限。備妥資料,打算繼續學業,攀踏上另一階頭,可隱約中,空白跫音無聲回擊在我的內心。當時以為不說破或許,這一記醒示也許並不意味著甚麼。
畢業以前,冷熱渾沌過渡的月份,應是無人聞問而顧影自憐的三月,時局卻熱切的彷彿對應著季節轉換的內在焦灼,迴光一般騷動跑報時候的情結。不論確切的立場與原因,油然一股親眼目睹的內在想望驅使下,我約朋友一道於超商買上輕便雨衣後,便在校區謐靜的夜色下驅車前去。現場,我得以想像聲源,話語收入麥克風沿走電纜線接壤喇叭放送開來;「房間有大象……」,人群麇集在舞台周邊,漫漶以後包圍住整個街區。我無意理解大象與國家議場的隱喻,側身經過整排嗡嗡作響的SNG車,遇到實習認識的攝影大哥,他挑戰地刺問我:「你來這是為甚麼?」正在思考如何回應時,還好他的搭檔記者回來找他上工,我們便再度錯散於人群。隨波逐流好一陣子,我與朋友徘徊在另一側的舞台區,這裏沒有那樣多嚴重的理由,只是獨立樂團的表演。抵達更深的夜裡,小小的雨滴漫漫散落,冷風自臉頰竄進心窩,我們在一棵幼小行道樹下的磚道席地而坐,靠著些微的階差,痠麻的腳就踩放在濕冷生硬的泥土上。
暑假過後即開學,這是學校存在以來顛撲不破的道理。每周趕上研究所早課,汗流浹背地疾步於冗長無理的坡道上。置身舊地新時空的我,始終格格不入那樣地自我放逐到世界邊緣,日日行於虛實之間,對於新到者所展現的執著,回應以可笑神情的沉默,飾掩確鑿的慍怒難平,徒然發作著一種無可告人的微恙,幾乎刺心刻骨感受到了,這些,一幕幕毫無默契的演出,忍無可忍的平等對待,當面踐踏著我四年豢養之,驕傲而不容失敗,美好卻易碎的自尊。
恆光橋走過一回又一回。傍晚河面陣陣涼風拂過臉頰,吹亂瀏海,眼前,成群鷺鷥振翅掠過橋面,完成一次又一次的繞飛。在一日事與願違後,夜幕降下以前,聞見秋天捎來其中屬於冬日的氣息,溫柔之中羼有凜意。周遭人車開始密集流動,他們熙來攘往地提著塑膠袋裡的晚餐,回往棲身的目的地。沿人行道過橋的我,瞿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困頓,疲倦地閉上雙眼,既淡漠又陶醉;車流在側,這是危險的,只能用力醒神,要自己撐開雙目,注視前方以及風中的腳步,穩妥而尋常地度過橋面,關心眼前。
也許像禽類,同一角落的旋飛,低空持續,不明所以,重來一遍。
許多既不踏實又脆弱的嘗試,都像雨季墜落棧道遭人踩扁黏糊成一團的不明物體。進而體認到,患得患失的情緒亦未曾稍讓線性時序休矣,個人的低落感受總是如斯而彰顯,挫敗是對照出來的,憂鬱也是。
除了課業上仍得戮力啃咬的學術文章,這時,已然不再像從前熱衷閱讀著叨絮延宕成篇的散文,再也無法釋出絲毫真切關懷而聚焦傾聽他人的對話內容,儘管那些詞藻的排列組合,曾經使我興味盎然,屢屢能在會意之時投射以默契的眼神,無疑的,這些感受的能力正在從我身邊駛離,遠去。我在圖書館借出一本又一本的詩集,總找到比父母老一輩的作家,彷彿唯有時間篩漏出來的純粹語言,既深奧又孤絕,它們不要你隨意聽說,它們十分刻意地傳達旨意與素未謀面的讀者,坦承一切似曾相似來的情結,只有破解才可道出,如鑰匙與鎖孔間的關係,需要精準感知到相應的心境處況,有時幾乎得交代出一篇故事,冥冥中,施以一股巧勁而嵌入缺陷處,完整進入後,毫不勉強即順勢扭轉開來,內心匡瑯一聲迴盪開來,一扇門鬆推而開,在這可以袒裎真相的秘密斗室內,安放慰藉。
常常,不眠的夜晚,枕上抄寫詩句,往往召喚出片段視覺暫留,某些無法參透緣故的晤面場合。比方某次參加午後舉辦的會議,步出大樓,轉眼切換至無邊墨藍的夜色,個人瞬間渺小,失重般吸入車流與兩側店招的迷離光點,隨之消失於現場;不免懷疑起,是否在那一剎那,現世撤掉了我的座椅,席位。或許是更早先,研討會甫結束,一行人離開會場,走在前方的教授赫然發現那般回頭看我,「你是憂鬱的。」以一種極為肯定且不容辯解的口吻指認,得出結論。禮貌上,我愣愣地搖頭傻笑──「比起當下,彼時並不憂傷。」這竟然是事後,我想起可能可以辯駁的話,甚至為此模擬自語對話了起來;儘管自知又何嘗徒勞,只是更顯不堪一擊。
久久,疲於奔命的倦悒之情儼然無望而持續匯聚漲升的水流,載浮載沉數月,終於滅頂之際,明白是現在,我需要告別此處了。撳亮床邊檯燈,在凌晨微光到來之前,反覆掂記而糾結不已,緊箍著紛雜頭緒。漫漫長夜卻又稍縱即逝,身軀蜷縮被窩,鼻息吐出來像是冷煙,彌散開來也就杳然無魄。
從前與現在,悉數暫止在當初我撤退的時刻。曩昔兒時暗自記下的夢想,並隨著冬季到來,濛上一層霧氣,白茫茫。在時間的絕對刻度上,它們距離每個明日更加湮遠,直到不可辨認那天的到來。
我兀自想起,這座城市此時此刻,外頭應該下起雨來了。


09 12月, 2014

觀後感:科幻電影的歸類

Toast [2010]
從 Freddie Highmore 談起

2014年最差片子之一的【冬季奇蹟】(Winter's Tale,2013)看完之際,回頭看七年前同樣一起長大的【巧克力冒險工廠】(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 ,2005),今非昔比。比方漸然遠去而滋生的青少年鄉愁看【X戰警:未來昔日】(X-Men: Days of Future Past,2014),不免自問這些年的空白?或許是,已然終結的大學時代,無數次搭統聯回台中,車上播放的電影偶而讓人停駐,一次是【彩繪愛情】(The Art of Getting By,2011)的語句:「I read a quote once when I was a kid "We live alone, We die alone. Everything else is just an illusion." it used to keep me up at night.」至今還是頗掙扎地隱藏一些記憶的滋味,Freddie Highmore是一起長大的同齡人,依藉這份連結,好奇地看完【吐司:敬!美味人生】(Toast,2010),我十分同意片中主角幻想與自溺的拿捏,純屬幼穉的情緒是太過精準而堅硬確實;那些俗濫的舊時情歌,因為文化折扣(culture discount)不得不動用聯想,將60年代的英國歌手Dusty Springfield置換成台灣鳳飛飛之類;但還是算了,鳳姐會讓小正太一秒變大叔。


有時候很想問為什麼

為甚麼一頭金髮長大後變成棕髮?為什麼未經世事的小男孩的淚溝那樣深邃,使停頓下來時的思考樣子低落憂傷?同樣是因為culture discount,化身清潔婦的貝拉雷斯壯(Helena Bonham Carter)庄腳俗口音(沃佛漢普頓口音)可以置換成中南部海口腔嗎?也想問為什麼,Freddie Highmore總令其母親相形見絀?出於愛恨情仇,鏡頭下不只一次,話語猶如疊影而似同,衝動地對其母喊出「I hate you !」,毀傷的母親形象貫串於他接演的每一部電影作品。

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 [2005]
【亞瑟的奇幻王國:毫髮人的冒險】(Arthur and the Invisibles,2007)中,祖母可能是唯一愛著孫子Arthur的人,不僅替他慶生,還在Arthur半夜進入前院毫髮人王國而消失以後,於安眠藥效經過一宿才退去的隔日清晨,嘶喊直到夜深,不死心地留一盞門前的掛燈,撕日曆數算金孫與老伴的離去,留下淚水;另一邊Arthur的父母親,不但沒有替暑假從寄宿學校返回「祖母家」的Arthur過生日、買禮物,回來一得知紅寶石的訊息,再也無心擔憂Arthur了,兩人卯起來挖花園;而這個不負責任的Arthur媽在本片的形象是一受驚即昏倒。【奇幻精靈事件簿】(The Spiderwick Chronicles,2008)中單親媽媽不忍告知的離異,帶著由Freddie Highmore一人分飾兩角的雙胞胎兄弟Jared、Simon與姐姐仨,搬離紐約前往曾舅公老宅,Jared打不通的是一句手機裡破碎的承諾。【彩繪愛情】中若即若離的繼父在自我欺騙過程裡抵押掉母親一切,破產母親再次成為單親媽媽。【吐司:敬!美味人生】中廚房白癡媽媽因肺病早逝,唯一一道簡單而誠懇的吐司外酥內軟地包覆起彼此,然而,遺留在他們之間一個聖誕節製作Mince pies(百果餡餅)的承諾,未能實現也無能取代,父親帶入門而以接替的繼母儘管是家事達人,表面上他們舉家遷移(physically move),心理上卻進入一段三人不能言和的關係(stuck relationship)。即便是唯一例外的【巧克力冒險工廠】中完整家庭但貧窮的母親(貝拉雷斯壯飾,again)亦該為其無能買中入廠金券的Wonka巧克力向其高貴童真的靈魂致歉,請求寒冬睡臥在屋裂閣樓中擁有如天使般的大眼睛男孩的安靜失落的寬宥。

即便是成年後的Freddie Highmore主演影集【貝茨旅館】(Bates Motel,2013-),內容也是經典驚悚片【驚魂記】(Psycho,1960)殺人魔Norman Bates的養成之路,揭示其單親媽媽Norma才是這一路只好走向變態的推手。

類型(genre):科幻屬

在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過世後集結成書出版的《同時:桑塔格隨筆與演說》(At the Same Time: Essays and Speeches)中,收錄一篇〈稀奇古怪──論哈爾多爾‧拉克斯內斯的《在冰川下》〉解決我對於類型的一些固執提問。以長篇小說(novel)而言,她認為Halldór Laxness的作品《在冰川下》(Under the Glacier)一舉囊括她臚列出的九種類型(genre):「科幻小說。童話、寓言、諷諭。哲理小說。夢幻小說。空想小說。幻想小說。智慧文學。滑稽模仿。性刺激。」(頁122-123)光是這些分類,即足引起我的好奇與喜愛。

[OS:近幾次新聞寫作的授課經驗讓我建立起一套方法了。簡而言之,尤其重要的信念是「故事」,其後是時空的指認,對於真實的追溯與建構,最後方帶入傳播的渴望。這其中,需要文本與語言的交織,電影(如2013年的About Time等)、詩(如楊牧談時光、故事的詩)與散文(如John Berger討論「觀看」)都是重要的範例;我固執地講得那樣複雜深度,只因寫作規則因循終究成為框架的限制,將背對而抹煞掉我對於「可能性」的重視。這或許成為我的好奇與喜愛,甚至是偏執。]

桑塔格指出,科幻小說對傳統時空提出兩大挑戰,一是時間容或縮短或「不真實」,二是宇宙某處違犯我們熟悉的那些規定身分和道德的法律。「科幻小說是諷喻式探險文學的現代變體。它通常以一次艱險或神秘的旅程的面目出現,由一名愛冒險但懵懵懂懂的旅行者講述,…。他──永遠是一個他──代表學徒式的人類,…。」一名青少年正是最正確的主角。

這九類當然可以重疊與雷同,而我覺得,在他們各開類別的份量之中,「哲理小說」絕對足夠而可獨立成支。叫絕的是,桑塔格的犀利剖析:「一部哲理小說的寫作,通常是挑起一場爭論,對小說的創新這一理念本身提出質疑。一個普遍的做法是把該部虛構作品說成是一份紀錄,是無意中發現或失而復得的,通常是在其作者死後或失蹤後找回來的:研究成果獲作品的手稿;一部日記;一批書信。」根本命中約翰‧伯格(John Berger)的小說《A致X:給獄中情人的溫柔書簡》(From A to X: A Story in Letters),自序即謂「從監獄裡挽救出來的信件」,然後自圓其說「至於那些寄出或沒寄出的信件是怎樣來到我手上,這點還請容我保密,因為在目前這個時刻解釋來龍去脈,可能會危及他人的安全。」(頁17);如果是台灣基測學測研究所高普考題目,這段話就是毫無懸問的唯一正解。

【星塵傳奇】【納尼亞傳奇:賈思潘王子】:Ben Barnes

Stardust [2007]
相對而言,比較有趣的是「夢幻小說」這個類型。它似乎植基於神話,彷彿是對於科幻小說最初的回音,桑塔格再次強調,在夢幻小說、夢幻劇中,時間與空間是可變的,「時間永遠可以取消,空間則是多層次的。」(頁131)【黃金羅盤】(The Golden Compass,2007)講述的是一個各人擁有實體守護神(daemon)的世界/空間,主角Lyra Belacqua只是一名小女孩,因而擁有尚未定型的守護神Pantalaimon,片中常見形貌是雪貂、貓及鳥,並由Freddie Highmore配音。同年,【星塵傳奇】(Stardust,2007)也是一旦跨過石牆,閃爍的星子即化為隕石。當然,納尼亞傳奇系列電影中時空往復的設定更是,現實人物進出不過一年半載,內在世界的時序飛梭,王國可以為廢墟;首部曲【納尼亞傳奇:獅子、女巫、魔衣櫥】(The Chronicles of Narnia: The Lion, The Witch and The Wardrobe,2005)中,Pevensie家的么女Lucy在玩躲貓貓時進入衣櫥與X教授羊人Mr. Tumnus喝下午茶,結果come out立刻被被鬼抓到,然後被大家質疑,並引發一場爭吵。這種時空間被取消制約的設定,屢見不鮮。

「血腥冰淇淋三部曲」:Simon Pegg

而在「滑稽小說」與「空想小說」類型。最先想到而且已為經典的是,英國作家道格拉斯‧亞當斯(Douglas Adams)作品《銀河便車指南》翻拍而成的電影【星際大奇航】(The 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2005),片頭直言地球上最聰明的物種其實是海豚,裏頭醜陋又碩大的政府官員對著抓來搭便車的男主角唸起詩來,跟冒牌瘋眼穆敵(Alastor Moody)對蜘蛛施展酷刑咒(Crucio)毫無二致。不過,較為近期而且原創,惡搞得更好看的首推,由賽門‧佩吉(Simon Pegg)主演的「血腥冰淇淋三部曲」(Cornetto Trilogy; Blood and Ice Cream Trilogy):【活人甡吃】(Shaun of the Dead,2004)、【終棘警探】(Hot Fuzz,2007)、【茫到世界盡頭】(The World's End,2013)。前者、後者相同之處,英國腔、英式幽默以及三部曲。回到桑塔格對《在冰川下》在「空想小說」類型上的評論:「…,充滿著『新時代』(New Age)的妙趣橫生的插科打諢。」她引用書中的內容:「你的使者在一陣笑聲中挾著他的帆布包灰溜溜的離開了,」「我有點兒害怕,我拚命跑回原路。我希望返回大路。」(頁135)怎麼不能夠去聯想到【茫到世界盡頭】最後外星人撤離全部炸光光,文明焚燒成一攤灰燼,而主角Gary一點也不認錯、拒絕覺醒地組了一支藍血空白人(blanks)樂團。


文學傳統上,提到卡夫卡(Franz Kafka)的《城堡》(Das Schloss),更是無盡諷刺。「K覺得彷彿別人斷絕了和他的所有關係,彷彿他現在自然也比任何時候更為自由,可以在這個原本禁止他來的地方等待,要多久都可以,彷彿他替自己爭取到這份自由,幾乎沒有別人做得到,也沒有人可以移動他或趕走他,就連跟他說話都不行,然而──這份確信至少同樣強烈──彷彿也沒有什麼比這份自由、這份等待、這種不可侵犯,更沒有意義,更令人絕望。」(P.124)

(錯置的英國姓氏發音:Berger伯格是伯杰,Pegg佩吉是佩格)
(《城堡》與《同時:桑塔格隨筆與演說》都是遺作,有著未完待續的空白。)

總結來看,借用社會學術語,「科幻」是對於現實時空的壓迫的對抗:重要的是,它真正助於囊集逸脫框架的智慧,它們純粹無私以致容易遺忘而總是湮沒於尋常。科幻得以捕捉這些真誠坦然;對於持續熟成而殞落的現狀,它不主張官方的正式成長已破碎流言,而是創造一個容納所有可能性的棲身之所。因此,有時在傾聽其中其中好的故事時,耳語斷續,若有水聲,光影在暗處歇息,恍恍然。








25 11月, 2014

此一階段



姑且,此一階段,只剩下相信了。或許等到將來,亦只是惘然於當下的天真。

決絕杳無音訊,不知是出於懼怕,還是厭棄,是恥辱同時也是疲倦。

答案取決於問題的本質,問題本身才是解決答案的關鍵。

話語輕巧而富禪機,予人解答在望的錯覺。生活裡的細節龐雜,在時間的愚弄下交錯,羅織出迷惑人心的當前陷阱,穿過語言的交談,恍惚意識到的時刻,未嘗不是誤闖幻境,容納想像以減緩疼痛;而連同疼痛,多數時刻亦主宰於想像。

掙扎總是那樣詞窮而窘迫。亙常在想,流言如塵沙漫天蓋地,至於無一處悄然置身,自處。夜裡恐慌來襲,同樣的睡姿下陷熟習的窟窿,然後同樣的嘆息,內斂還是散落,凝塑以後析解,走到邊緣的潰散,了無依藉,無幾的時間與你對峙。我們互望時,極倦的眼睫毛掩住一絲悲傷,我猜想。

John Berger以戀人的口吻寫道:「整個自然界就是一台流言蜚語的過濾器,智慧是從中濾出的精華。我們的身體也是這台過濾器的一部分,身體接著長出心靈,我們用心靈閱讀傳言。」(From A to X: A Story in Letters)若此,以信任作為試探的機制,近來幾次交手,失望毋寧是一種嘔吐的感覺;又儘管以後可能只會更形嚴重,一直抵達收束起來那刻。簡單結論,不時侵擾的事件伴隨走向遠方,我總是由衷地討厭他,總是不免自問,何時他才會發現?儼然成為活下來最深切的渴望。

走那麼長,還有那麼長,值得留連的的確少得可憐,佇足在灰燼般的零星過往,終於明白,失望真確毫不思索而悲憫地帶走太多了;蹲下,撫觸剝離的羽毛如今黯淡而脆弱,回想曾有的色彩,屏息,往上摸索讓初生的光亮如夢裡的光點流散,而今睜開眼,自顧,孑然一身,裸膚上的塵灰覆蓋在深刻的疤痕上,凹凸不平,醜得那樣真實。無比口乾舌燥,左眼留下淚滴,右眼視線模糊。

記憶裡的驕傲提醒著代價,時時刻刻的嘲弄。等待希望像是搭乘長途車程,掃過視線的外在風景彷彿原地踏步的幻象。有時候,寧可拉上窗簾,小心灼燒的金陽,遮不住的額角,如鬼魅的靈體穿出一個又一個洞,我想像,那烏煙渺渺,帶走了一部份的體相,逐漸隱形,於是失去質地。遂眷眷地凝視,空掉的位置上,我的體味,我的空白,及缺席。
沒有,過去這幾個星期,我對外面的世界毫無興趣。」(瑟斯斯提昂‧費策克,《記憶碎片》,頁291)
這些都是我的幻想,在靜如止水的時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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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句自瑟斯斯提昂‧費策克《記憶碎片》(姬健梅譯)第291頁

26 10月, 2014

辭意


“As parties go, it was quiet, dark, and a little lame. 
We’d had batter parties, and we’d had worse parties.” 
Community Season 2 episode 19
幾乎是辭退三份工作,學業停擺。亟欲喊停,毋寧這樣說服自我,沒有預備的退出理由是費解而何奈的:心內話往往簡單而不欲告人,如斯度過每夜,暗暗無眠;說詞顛三倒四機率似排列組合,次第轉換復充實成為藉口,拆解同時羅織,懇求諒解而故作無所謂,考慮當下vs算計未來,以不同的語言內向自白與追問,依然化作說服與抉擇的鐘擺,節拍以震幅,目光隨時光流轉以均衡,著魔緊追跟上的思緒,汲汲辨理,岌岌辦理,突然quit。

欲振乏力的時點,正面不可量度的因果剪接,編輯或者註寫人生雜遝線索。此刻,話語只是跳接而輕鬆地落詞,暗示或者徵兆模糊不見,同高速公路上的綠色防眩板,影幢幢,視線笨拙而宛若無物穿過,恍惚透明。

南下那日,公路很長,很筆直,一路單調而枯燥地延伸。午後,炙陽收斂,收束車窗拉簾,光線白亮地熨在髮際額邊。望出去,想像,是十月中旬讓北方的風直往邊岸吹送,台灣欒樹上的紅點簇簇與竹林的突兀列舉,一陣又一陣地搖曳,晃移。公路沿途的風景,澹蕩無為地讓人過渡於旅途,無所謂重複只是倦倦地交錯四肢,反側身心;心裡默想這車廂那樣開駛,前往,不能完成的也無意完成的,與前方電視螢幕裡的電影情節一樣,歇斯底里的日常以及想不過去的人生。

若可以,待在車上,世界繼續走,旅途繼續延續下去,人生繼續寫出後篇章節。明白不可為,仍然希望你們都不介意,I hope you don’t mind,我對我自己說。一些事,效率的發生點我確信不在此時此刻,無關棄守,而是另築堡壘。

其實我以為這些都很簡單。對於我曾經遭遇過的那些,這些都不困難。我可以很濫情,在控制之內,表達特定的情緒與思想,設法說服他人與自己。前者從來不是我真正在乎,核心關心的,因而容易;後者卻是不斷挑戰前者,闡述自私的故事,逃避的念頭,私心希望這一切都未曾發生,或是離開這裡,這樣都會容易一點。坦承來說,「honest to say」這個做為副詞的句首,其實是一切防衛的起源,他讓生活開始真假虛實難辨,讓自我選擇所謂自我的選擇,而這才是困難所在,我在經歷過這些以後肯認──發現並設法否認,而反證出,困難不在於有一個清楚可見的標的,以資抵制抗衡,而是在於開設出來的選擇,他們的後果,風險,首先是個人承擔,而後還是個人承擔,最後則是損益盈虧良匪益壞等對立詞藻,操之於連帶利益關係人的種種承擔,沉重到可以讓每個點,往前推算,往後計量,成為一個又一個失望的修辭,手勢,語氣,以及終於選擇了;它們是停頓,非連續性的,虛情假意的,手足失措的,可能沮喪也可能無關緊要的,我站在那裏,風光無比的,掩飾所有害怕。時間,我終於失落在你的面前。

然後理解,我釋然只是因為我無能為力。我緊緊抓住的,擰住的眉頭,真心幼稚都不忍跟別人坦承的那句話,還是要說,再見。討厭自己。用最惡毒的語彙,抗戰,奮力以破除,旋即層巒疊嶂的新的,嶄新的,又那樣於夷地構築而起,全面啟動的讓自己不好過,或者這種不好過正是全面啟動的意義,用以,以之身陷而能夠竄離,每一層篋夾裡衍生抽屜,我不斷拉開,妄想其中有深意,藉以控訴當前,責難當前,臧否當前,「不公平與不得意;只要在路上,那一點都不在重要了。」

這幾天的溫度,十月底是徹底虛擬化了,高低溫的界線那樣模糊費解,漬汗又不留下痕跡的那種,不帶任何實在的體膚感。而這樣挺好的,溫煦十分地想,因為此時此刻,著力於避免時間再現的刺痛感,那樣太殘忍而又沒有任何益處,除非,難過也算是一種好處。不過,稍稍一點,我是認為,或許也是,分裂地想出這樣的結論。而「反過來說」這樣的句法,又是另外一種的操作,我現在警醒地告訴自己,在對話之中增加這樣的術語,便能喋喋不休地構造出一整串意義嚴謹而碩大無比的垃圾思維,無濟於事,但填滿,也是,如果你不否認,至少並不空白的一種好處。進而我們思考到,「如果說」便是假意回應虛構他者的先行防衛,「退一步而言」「我們都明白」「能夠這樣說」「而這些都是我可以說的」等等,那樣話語累加著話語,無邊無際,一片園地,朔風野大,叢生,沼澤在底,黑暗在心,白日綠草黃葉前後搖晃,風中的等待變成一種永久的狀態。

我深深懼怕,在這幅圖像之前,現實終於還是暗喻在決定,在所有可能虛構的選擇之中。而且,我知道,我之所以這樣想,都不能反饋到我的抉擇之上。所以儘管笨拙,稚嫩,操持勇氣的袈袍,還是這樣無能為力地掉進去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