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7月, 2014

夏目漱石《心》與暑假開始

夏天迎來暑假,或者,暑假同時落在夏天。

終於有時間慢慢解決一些事情。(比方,我試著聯繫一下,發現大概完了,但失去了原先的忿怨,也好,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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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回想起在期末考以前讀完夏目漱石的作品《心》。這本書是在期末前的最後一次返家,由於早先便在ibon買好時段的高鐵票,卻因李福鐘課上投影機無法使用只得提早下課,在抵達北車搭高鐵前出現一格不短不長的空檔,那時外頭傾盆大雨,我上樓晃到誠品翻翻看看消耗時間,心不在焉地注意著手上的錶,到現在都還記得,當下一個人痞痞而無奈的心境,連作者名字都懶看,直接翻閱內頁。 
當我開始覺得無聊、無所事事時,原本在父母眼中寶貝兮兮的我,漸漸也回歸正常不再受寵。……而且我每一次回家,總會從東京帶回一些父母親所不了解的奇怪習性。……這樣的生活,不禁讓我開始覺得乏味,一心一意只想趕快回東京。 
摘自夏目漱石《心》P.63
接著,他寫到父親的病情。我心裡覺得很荒唐,想著,「唉,我了解,對,我是這樣的,你寫得對極了。」敘事者想很多事,那些事情那樣輾轉於心中,日夜未曾止歇地令人極其煩躁;人性,總之讓人喟嘆。好多時候,我很用力抗拒才幾乎抵擋住了的那些無所遁形地在小說情節裡現形,我費解但又何其不值得的諸多細瑣,他亦不假思索地寫出來,平淡無奇卻精準無比。那樣的大學生指認我的徬徨迷惑,自以為是地讓單純與小聰明併行,初嘗世間險險不可期而只能想到撤退的選項,或者平庸也是;然而,他的老師令我失落,彷彿再下一著我就是他。故事像一面鏡子映出眼底的黑暗;時而悲傷,時而震顫,時而曉悟並感謝是恰處於該階段被預先提醒了。 

但我無意寫出來那些明白。悶熱的日子,無力地覺得再也沒有甚麼事情值得被弄得一清二白的,反正都是滿身大汗,意識模糊地度過一天以後累得一蹋糊塗,倒頭就睡,然後微微汗黏地醒來以後還是累,然後又是一天,又是疲憊,又是不明白而無所得。我想像中,《心》的第一章〈老師和我〉他們初次於海灘相見,應該也是在這樣的情緒裡吧。 

儘管待在冷氣房裡,尚能透過屬於冬季的語言與劇情(歐美影集或者翻譯文學)提醒自己活到以後的那個時候,彷彿現在時空下的自己其實是活在未來,現在確實是死掉的。這樣想著就好像好過一點了。 

而我知道,到時候總是想念這個時段的蒙昧無知。在白恍恍夏日裡的莫名其妙,包括這篇遲到而闌珊的讀後感。

P.S 這是一本翻譯到讓人以為是同時代下同語言的人寫出來的書。翻譯林皎碧的〈譯後記〉寫得亦好,可見其用心與功力深厚。


22 6月, 2014

批評二則

引向世俗的做法,可能比較簡單,但我沒有比較快樂。 
朋輩中,尤其真心者總是勸誡、砥礪我,概以夢想之語闡述努力、刻苦、勵志等中性動詞,以指向積極、正向的位置,到底汲營於世俗競逐;無端(純粹複製大人/他者的成功語述)的利益像是毒品讓他們不能不上癮,而他們終究不快樂,因為很空乏虛偽,快樂也是假的,我覺得。 
家中長輩更是背負舊有框架,桎梏自己,也試著加諸子孫身上,輕易地落入安全路途的複製窠臼,再度地,無視其中荒謬的本質,「不然能怎樣?」那樣卸責主體的能動,不願承認也不明就裡,持續性耗竭──牽扯/許諾別人的生命以榨乾自己生命的意義──搞半天不知道自己在幹嘛,然後小抱怨、小確幸。「你都把它看太重了。」他們以此抵禦事實上的荒唐。我認為,生命不可承受之輕正是這樣,被輕視到沒有質量的痛苦,想方設法將每個位置齊一化同時鏤空,使之經歷赤裸揭露只是手段過程,目的則是裝載他們的冀許──儘管與你的生命徹底無關,甚至不相容,他們因此獲得「一視同仁」的喜悅,沾沾自喜地將「認同」誇大化,輔助/協作他們無的放矢的道德感受。但,我沒有比較快樂。
看你那樣汲營,看你那樣歸類,看你那樣蠢勁。我真是感到,無聊至極。

真心不願花費更大的力氣去想像這其中的出錯。
你們猜疑的──從來是我無意努力明瞭的,連一絲力氣的使用都會令我氣憤。就這一點而言,我並不擔心後果,我對外也如此宣稱,並透過聲明那樣確立這樣的態度。我願意猜測一件事,但那也只是精準地預料到漸行漸遠的失望,就是一次又一次,終於一點不差地生份,而我們終於陌生了;當初,相遇之始我便感傷終究的這一天,現在真的抵達了,竟然很是氣憤,開始計算過往的虧欠與付出,才發現,本來就是硬湊的,這樣說來是很消極,但回顧時顯微般放大字詞中的傷害,當然有些是無意的,但大多其實真實地讓人退步,厭惡;既然,對我而言,你也不夠稱職,在最低的位置上你永遠走步,或者說在我的瞳孔裡,失焦,而就像那種穿透的凝視,我有時視線朝向你,可是我看不見你。 
只好說再見。但這一次我對我自己感到厭煩,因為可笑。「果然還是不行。」居然只能證明慘澹不樂的那段對我才是養分,穩定的結構,安全無虞地,讓我的觸角無二心地延展至有限但龐鉅的內在;我是說,我真心信仰這件事。 
反身性的批判成就一則悖論,真心就是最大的失跤。

08 6月, 2014

上天借來的假期。記畢業



幾乎有一個時刻裡,我目睹時光在面前經過,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大一教科書上面的筆記,無所畏懼而又淡漠十分的字跡,透露出未定視角下一種初生之犢而信心滿滿的語調,那樣無所預設和牽扯不明的人生,慷慨而揮霍地,駐留在字裡行間的逕是單純莫名的拗執。
我們沒有解決這個問題。而且這個問題或許不能也不應該被解決。(Judith Butler)
許多不平坦的柏油路,瀝青和著泥水,雨天始終。車聲引擎與學生乘客體位蒸騰。愕然意識到,整排楓香蔭下,我只是經過的人,轉而注意到自己的步伐,蜷曲的落葉就覆蓋於每條木棧間的空隙上。樓宇間的距離持續縮小,好幾次不假思索地穿越其中,反覆消耗可能的掂量與回溯。校園是靜止在流動的印象中,我附著其上而隨之推送離去。淡漠溶逝於陽光的明白之中,我近乎隱形,不曾解脫於尖峰相對的話語而亟需解圍,好像好像,短暫片刻的目的地非常明確,遙遠永久的未來卻難以度測。

零落的時空中度過一場雨季,撤退時那麼躊躇,我會懷念。

常常,在這四年中的無數時刻裡,莫名便陷於失落的處境。每個學期裡總有幾周事多到內心煩亂,那時,甚麼輕微或難以計算的人際、活動都很決絕地放棄,也是這樣,一個一個,一次一次,錯身而過,失之交臂,連同回望竟也是省略。也是這樣漸漸地學到,快樂從來都是微微的,當下的氛圍確使人開心滿溢至疲憊而空乏,但隨著日子沖淡,煙消雲散於蒼茫的時間中,回想起來有一種不真實感。但反正,看著他人的笑靨與聚攏,對照自身的不合群,寂寥怔忡,歉疚,獃想,也就只能放開。

我不確定太多事了,而幻想要築一道隔牆去抵禦,在我的城池慢慢地收進更多我可以在乎的事。故步自封真的那麼不好?但那樣才安全,我跟他說,如果有一個星系,我在哪裡與你們相遇了,那個軌道上便形成路障──從此我不再順利輕易地走過那裡,彷彿一頭撞進時空的結界,不自覺地回到我們相遇的始點。

往事像是這樣的路障。城裡有著許多複雜的秘密隧道,可能接壤到另外的你們的時空,夜半闖蕩,發現那頭是通暢的,抑或是塵封的,我總是等在那裏,我只是停在那裏了。簡直是一個壞掉的秒針,走過去,跳回來;在時間前行的刻度上,感傷的回首是疲憊的跳針。

我記起,我們在課後廝耗藝中一個下午,我們在豔陽周末日的台北街頭無所謂地滲汗與迷途,我們在雨夜宿舍門前人來人往的傘下療傷困頓,我們在異地採訪的空隙裡聯繫彼此的心情,我們在無數次失語的聚餐上倚靠彼此的信任,我們吵鬧細瑣的人際碎語……,我們在遙遠的國境拉著行李滾出一條青春的記事,直到這一天到來,我們憂傷遙遠的未來何以致之那樣不捨。我知道,我們真心的我們容納所有自我的稜角碰撞刺傷,只為了靠近觸摸那樣的體溫。

打了四年的網誌,情緒與事實均推移在那些文字中的片段。或許我是知道的,所以講一些很沉重的話題,記起日子的輕鬆如意。打著打著,時節、出遊、低潮、人際、省悟、學習、實習,在不同取徑中搜索、追蹤語言的表述,堅守這個紀律與目的,緩慢地走到我目前的模樣,且還在道上,漫遊十分。

蟬聲喧雜,卻想起秋天;夏天總是很短很密集很讓人昏沉欲睡,秋天像是睡過頭在中午醒來,白光瀰漫,或是下起一陣雨。通常我會想去洗澡,清洗像是夏日的蒙昧,瞬然想起許多事,然後一邊洗著,一邊陳列待辦清單,但出了浴室,很快地,傍晚便又抵達了,在那之前,能做的竟然是那麼有限,所以向晚總是可惜的。我體會到,四年就像是仲夏,我進入一座森林與魑魅魍魎構思一齣荒謬劇,在醒來之際,迷茫地,擰著被角,而不知道現在期望著甚麼。

「等到我回答那一天,四年就真的過完了。」我這樣想著。























05 5月, 2014

過去之後的五月生日


Keane - Somewhere Only We Know (Acoustic from Best of Keane)


過去
和未來
現在我們將它關在門外
滿天稀薄的浮雲過濾盛夏成一張涼蓆
如山谷當中的溪在叢生的水薑邊緣
遶行,如一一辨認過的花
從小時候到現在,如正午
靜擁濃蔭的寺廟廊廡
正對你點好插上的一支香 
──楊牧〈抒情詩〉(1993/7)
在入夏時候過生日,與此同時,亦在縱橫交替的人生階段履帶上,隨著千頭萬緒起伏跌宕。大四下,更加綿密而猖獗地開放每種情節,好壞不一的,讓人一邊心碎心煩也失落失望,一邊是在小小的世界裡點燃燭光,在晦暗的向晚雨夜中微顫並安靜地燻出一縷白煙,裊裊升入蒼茫而不可再見。

這些偶而沁涼,不時焦灼的感受多是模糊難辨的。儘管如此,它們在沉靜的午夜或陰抑的白光中踟躕地傷人,一而再地席捲,過境處狼藉一片。當然我也曾在收拾的時候,力圖振作便恍恍想到,如果都來不及復原便抽空了,空了便不在了的那天,「但還好,還沒。」

細雨綿綿的日子裡,跟著姐晃蕩在華山園區,戴起耳機聆聽夏日雨聲螢光星子,踏起步伐有點紊亂。人行道上搭起帳篷,卡式瓦斯爐上嗶啵作響,拒馬重重的巷衢街口;黃牛肉麵蒸騰霧氣,錯置在兩部遙遠的黑白電影,整個人隨後癱在小小的廳院裡,啜飲五十嵐綠茶時,好疲憊地笑著那些時代裡的台詞,或是那個甜到發慌的蜂蜜冰淇淋鬆餅,一邊配上果糖伯爵奶茶,水蕩蕩一身轉進青島排骨便當,新聞播報駭人命案,我們話語嗡嗡地像是低迴不已的夢囈折射。

甜膩地令人好像握不住自己,還好一直有人牽著。

在山下等車,微微發暈,我一直吞嚥口水以滋潤發炎的喉嚨,洗澡時眼前霎然發黑,我閉起眼睛,一次又一次,跟著數拍子深呼吸,水一直流,淌在我周身,漉漉的我想起那個破碎我心臟的夢,想起海天交接的藍色際線,像壁報那樣日久而跑出漸層,擴散擴散,終不及駁落。我知悉用色用料用典,及其族繁不及備載的出錯與力有未逮,在泛起乾枯的潮濕甚至遁入更不牢靠而又莫之能敵的記憶中,怔忡不已。這樣持續在微恙的日子裡想念晴雨交織的過去。

「我帶著刺,其實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子,像一隻蜜蜂,築建蜂巢而能遠離危機四伏的自然荒野,時刻小心翼翼又有勇無謀,練習著防備與求生,等待被激怒那樣準備著,隨時都要趕赴著季節的收穫,盤旋出一種路線,仍然,只是盤旋那樣虛無,那樣的失重時刻,我會檢查身上僅有的刺。」

我看著妳們的字跡,夜裡打開來重新讀。我只想說,我常常拗執於沒有出口的疆域中,而揹著一身擔子蹲下來,摩娑草尖,碾碎於指腹的綠渣任其隨風飄散,然後懊悔萬分地面對它們的失去與消逝,彷彿以殘忍的手段斲傷心底的溫柔。可是,一旦受到你們的注視眼光,我警覺地從山坡站起來,極目遠處的日暉,風吹起一陣又一陣花草芬芳,我低下頭看見指縫裡的黑泥,摳了摳,拍了幾下褲縫,才想起來一些事情,開始用走得離開,出發。

我是一個那樣緩慢成長的人,有時候我幾乎失去耐心而決絕地只想要逃避。一如球場上我小聰明般地走到外場,寂寞但無所謂地放空,想像時間的永恆與不止歇,直到鐘聲響起,如獲大赦不留痕跡地退場。

偶而世界裡的聲音那樣紛雜地流瀉出無窮意義,我像是抓蝴蝶蜻蜓的小男孩那樣揮動捕蟲網,捕捉它們;有那麼一刻,你們突然打斷我,嚇到的我故作鎮定地漠然以對;那些蟲子還在天空飛,我回頭繼續我的捕捉,一邊因為建立起的信任,偷偷告訴了你們一個幻想:牠們飛入我的網子將不曾放棄的振翅飛翔,握住棍子的我跟著被帶離地面;你們說了許多的話都像是鼓舞般讓這些幻想間接成真,我開心的覺得並愛上你們像是瘋子,我就像是飛上天空了。
我蹲下去的時候感到地心引力著實令人墮落
起來的時候,便想搭上季風永遠抵抗
累到躺在潮間帶,一次又一次沖刷著,像是思念
四肢那樣划動,作勢,劃出一雙翅膀
一直到在底的泥淖,削薄而堅硬如鐵
海浪便帶上所有失根的物,回家


只要你們相信,謝謝所有祝福。



24 4月, 2014

Evacuation



每天都稍縱即逝。(上課,洗澡,遲遲上床,放空入睡,以及無邊際談話或緘默。) 

一周時間走得寂寞,我推拒著事件的發生。從這端望過去,他們數著日子朝我走來,或者我也在數著,細沙滴漏,無聲沉積;我心裡想著那個形狀,一圈一圈漣漪般畫向壁邊,更多的他們持續下落,錐狀聚攏,漫沙滾落,撫平也追高。這一切無涉透明玻璃外的動靜,如雨天車內的我;我一直在退後,放輕質量,讓廣播音響成為車內最龐巨的存在。世界那樣靠近,而我近乎透明。  
I can’t believe that you could look at a human being and believe that they are anything less than you are.── Freeheld (2007)  
如果您懷念爸爸,那就不必悲傷,好好做兩件能使我高興的事: ──林義雄《只有香如故》(2014) 
有時,天氣不好也不壞,那我就像是一個斷了線的風箏,讓自己在天空飄啊飄的,就看自己何時覺得累了,就停止飄浮,打起精神來做做家事…── 彭秀春(2014
慣常憂鬱種種疲憊與失敗以後,對於平庸而邪惡的周遭,萬分無助與抱歉。掂量擁有的重量有些不切實際,寄望渴想的規劃如叨絮囈語。我無法阻擋他們之間的距離如戰線那樣拉長,只能在壕溝裡無意義地躲避臨頭的不確定,懦弱地發散失去的語氣,徒留存在的陰影。 

空空的,使壞的,只為了證明。我陡然理解這一連串的變質,但好像也不能挽回了。知道了,但這一切都無望了,只好任由停格在崩毀的片段,湮忘成為廢墟。

擁抱虛妄的,傷心莫名。大鍵琴上的手肘震動,視線聚焦在弓折起的關節尖點,後邊大落地窗帷外蔓草煙花,老去的音樂家手指紛飛,白光靜止於整齊收束的窗簾旁,躺在陰暗處的座椅上,辨認音符起落自晚近出版的第五冊。物質上的美好讓人疲憊,忘卻離席以後的權力競逐,慵懶的是鎮日的嘈雜與不能釋懷。



如果有一天,罐頭塔爆炸,在確認童年起熟稔的飲品噴灑於一地沙灘以後,那一刻躺落於汪汪藍海上,我還會回頭嗎? 

自認即將展開以前,有點難過。關卡有點繁瑣。談著夜色清淺如倒影的人生,許多道理與事實的切片如藻荇浮於其上,我渴望看見自己現在的樣子,卻是黯綠森森,無法穿透而深沉如提琴始終迴盪的旋律,我觸擊一個又一個琴鍵的單音以試探,深切十分地命名為明日的曲。

29 3月, 2014

太陽花的九零世代


對朋友,師長,知識那樣相信。我如斯相信他們所相信的。

島嶼鎮壓的,正是我完整的信仰。 

(回到台中家裡,總感到時光凝滯,牢固地,無憂地,無條件地,包容著,豢養著,所有關於自我的,虛無如習性,精準如起居。這樣的時空裡療癒,並漸漸復原。) 

從濟南路回來以後的日子,在最深的夜裡,斷續流離在患得患失的夢魘之中。都說時間是解方,天氣轉晴或許也是。轉瞬白光在窗外鳥鳴聲中渙散整個寢室。如果看得見自己,那是一張低沉慘惻的臉,遊魂般不知該到哪處,做些什麼。昨日煙硝聲還不曾止歇地跑馬在你連結世界的平台上,疲憊又如何,合該悲觀的是,它們始終平行且悖於現世中某種利益聯合虛構的真實,羅織的謊言;恍恍惚惚地,我想,確實是這樣,嘲弄著你四年以來的所謂專業技藝,學養智識。 

時間是解方,天氣轉晴或許也是。換上短袖,在起風的午後下山上課。坐在道藩樓離島階梯教室內,天光沿兩側窗簾框底淌入時,李福鐘老師正在放映楊德昌1991年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在許多場深黯夜色中,只找到一枚光源,也只有一晚夜色是柔和的,其他的多是抑壓與失落。導演的主觀鏡頭讓觀眾也陷落故事中的無解,以為黑影中的青春身影可以對照出我們的信仰。曾幾何時,小四爸意氣風發地告訴他:「如果一個人還要為他沒有犯過的錯誤,去道歉,去討好的話,那這種人,甚麼事情做不出來?」 

小四爸的神情,恍然間讓我想起,前幾天,抱病上課的沈宗倫老師講到氣憤之處,拉下口罩說到:「你說我的學生是暴民,我絕對跟你翻臉。」

重讀蔣勳2009年出版《生活十講》中〈新官學〉這章,「官學不是不好的,不好的是腐敗的、壓迫性的官學,牢固到讓個體根本不敢承認,他本來就存在的個性。」此時此刻,我竟覺得,他某程度上回答並紓解了上面的質問與難過。這本書收錄作者上個世紀90年代主持警廣節目「文化廣場」中的談話,他指出台灣定位的價值正在於邊陲,游離,而得以挑戰,比如城府森森的官學。 

27日在返家的高鐵途中,我滑著手機,點進香港《明報》賈葭的〈當中國硬道理遇到臺灣小清新〉,這篇細數島嶼民眾在發展主義下的掙扎,士林王家、美麗灣及大埔事件等。他寫道:「一些小清新們認為台灣的服務業具有文化上的不可複製、不可代替的特徵。比如濃郁的人情味兒、獨具特色的巷弄小店、精緻的創意產業,其背後有轉型以來二十多年的多元文化的價值支撐,如果被簡單的叢林法則和實用主義所代替,傷害的是多年以來的文化價值成果──這恰恰是台灣人轉型後最引以為傲的東西。」 

90年代至今,他們彷彿同聲相應。 

狼煙四起時,利益攏絡下的權柄者、話語者那邊在鏡頭前對多數人演說謊言、扭曲真相,這頭藉由「官學」中的秩序、禮貌、空洞的法治鎮壓一個又一個獨立自主的真誠心聲,衷心信仰。到頭來,是否體現了楊德昌電影中的沉重指控;我們多少害怕,太陽花學運若是失敗,在我們之中,有人將淪為從警備總部回來的小四爸,而有更多的小四們,失去了理想的倚靠──於焉成為失落的一代。

補記:

330當日五十萬人走上凱道,當政者仍置若罔聞,整體習焉「和諧社會」的群眾亦視若無睹。4月2日文化部長龍應台回應:「這次學生運動思想層面非常薄弱。」不由得想起,郭力昕老師在2003年對她文章中展露對民主意識的淺薄無知的批判,在〈一覺回到解嚴前:我看龍應台的〈五十年來家國〉〉中直言,「台灣成人世界與主流社會之集體偽善與集體說謊的能力,舉世罕見。」十一年過去了,龍應台絲毫沒有檢討、反省以至於學習的能力;反觀,廖玉蕙教授寫下〈談學運的守禮與守法〉,文中未見令人困惑的政治語言,而是身體力行的懇切體悟,直達民主深意。

清明時節,霪雨霏霏,眾人在整個春季力掙扎。窗外枝葉青綠嬌嫩,滿佔樹頭,但見滿天白晝漠然以對。在最喧囂的日子裡,校園寂靜,周身荒涼的你好想抱住什麼,真真切切的,只要能證明些什麼,向著小四那樣,我想懂多一點,撐住自己久一些。


23 2月, 2014

語言的作用



我恆常在想,究竟語言本身攜帶的意志彰顯而出,會產生何等作用,以至於我會在某些時刻,斷線,而需要別過頭去。好像是不忍碰觸那樣。 

寒假直到現在開學第一周,斷續閱讀著我買好一陣子的書。一開始,我以為是書本身無趣,大多數也是,我提不起勁;為克服無意讀下去的困蹇,我斷續地從一本書跨度到另一本書,像是音樂播放器上的自訂清單,自主次序地,在我的視線下,讓所有文本接力交棒而銜接重疊,穿針引線出僅屬個人的文字圖像,耽溺於此,彷彿紓解了各書平舖直述的單調。常常,像是聆聽小聚會中的對話般映照出自身的幽微意識,而能感動。
中野以更加認真的神情說。開過來的車子側停在兩人面前,司機下了車。勝一郎再次環視四周。在日蔭下睡午覺的野狗打著哈欠爬起來,搖著尾巴走過來。身穿學生服的曜子和朋友兩人走在路上。勝一郎的母親和中野的母親在豆腐店前愉快地聊天。在台灣刺眼的陽光裡,一切的一切都強而有力地運著著。(吉田修一《路》p.380)
在電影About Time中,主角Tim在三子出世前,回到已逝的桌球室時空間,正式向父親告別,索取吻別。那是在父後,從前的父親帶著他前往兩人共處的最美的時光,在岸邊,小小身軀的Tim與彼時的年輕爸爸,重溫最後一次的凝望,攜手,陪伴。

周星馳電影《功夫》中,在亨利寶石店前與童時相救的棒棒糖女孩對望,並回到從前。

在閱讀吳明益《浮光》時,對他文字冗贅感到疲憊,對其解說般的乾燥感到不悅,甚至是笨重無光的筆觸,種種不適讓我懊悔買下來。即便於書頁附圖上他自身的攝影作品,亦同樣缺乏觸動我情緒的可能。而他究竟獲得那樣高的市場肯定亦讓我不解。可以說,對第一次閱讀他作品的我而言,肯定是一場災難。

但買了就是買了,其他書看完了,總還是輪回這本尚未完成的閱讀。再翻〈對場所的回應〉負片,才憶起初始使我買下來前正是瀏覽到這篇。教授身份的他談起老家,童年的中華商場,提及Gaston Bachelard《空間詩學》中的討論,分以閣樓、茅屋及地窖三個建築空間做喻,賦予商場邊的天橋、一家九口的窩聚及街頭巷尾的穿梭更深沉的意念。他在最後一段寫道: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離虛妄的回憶如此接近,離虛妄的本身也如此接近。而是那虛妄的日夢,讓我得以堅強地活在那個童年場所已然灰飛煙滅的時空裡,我是虛妄之子,我是虛妄之子。(吳明益《浮光》p.138)
讓我想起楊牧在〈詩的端倪〉中透露的。
可是我終於明白,許多東西正在快速失去,那淡綠,棕黃,和深藍交錯的歲月,一串蟬聲和蘆花和簷滴和蜻蜓啣尾的日子,都在快速地逝去,因為是有一個更大的宇宙,那宇宙以規律運行,將很自然地把我送走,去到另外的地方,說不定到一個非常遙遠陌生的地方,去探索,追求,創造,不帶任何悔恨,當我長大的時候,或者當我開始年老的時候,白髮慢慢佔領我風塵的兩鬢,眼睛也可能花了,那時我自然還會把握住這永恆的顧念和思懷,沒有悔恨,卻有些傷感:(楊牧《山風海雨》p.169)
把握不住的告別,於彷彿設定過的時間裡,那樣疼痛著,但誰又與我們共同穿越層層疊疊的時空,便只是握住的思念而已。這幾些日子,我在這種語言中的對望似乎發現了什麼,得知語言才是那把鑰匙,開啟了記憶中的所有畫面;因此,縱然影像世界裡總存在長長的無語,青春不在而昔人已遠,但能舉重若輕地運行著一種節奏,隱隱回歸到語言本質的承諾,終於心安。

年節時候,台中一場大火存留下一個外出買情人節巧克力給老公的妻子、的母親。那時我在餐桌上,一邊達媽讀著蘋果頭版時,喃喃地說,那心會多痛?然後,我想起《九歌100年散文選》中馬任重的〈上課睡覺的女人〉,女主角是在九二一後四口之家唯一的倖存者,文中一句:「再看見我上課中睡著,請別叫醒我。」文字那樣輕淺,其語言卻又灼燒到令人眼眶發紅。

我們如此,檢視失去的,無疑不是在提醒著自己現在擁有的。

現在我想起來。我不知道,我在最害怕的時候,最緊張的時刻,總是想起你。但我每一次回去目睹你的出錯,你對另一半的折磨,使我深陷谷底的疲憊,到底覺得你只是莫名自私。而且有時,我覺得你沒有夢想,覺得你比起從前那個我認識的他還不如。可我真不忍苛責,你一生志向為何,而你終生所求為何。你曾對我說,我是你今後活下去的希望,我卻覺得是那樣的,那樣自私地託付你的夢想,你心底的期許,是我何德何能承擔起的負擔。我不認為我可以。

我小的時候,夏日你把我放在你胸膛上午覺,賣場裡你眼睛都不眨地買下我選的書,冬夜裡你在總先躺溫被窩再讓我睡在裡面。當我看到About Time裡的父子落在海岸的時光,我便想起來。

她說,真的只想那麼一下子,有一副肩膀可以靠。我希望有一天,能讓她離開那樣的疲憊,並且就算是我對你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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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 About Time (2013) 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