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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8月, 2020

《正常人》書摘:世代證詞與個人抗辯

午後開始下雪,厚厚的灰色雪片飄過窗前,融化在碎石地上。周遭的一切不論視覺或氛圍都賞心悅目:教堂裡污濁的氣味,課堂之間想起的對講機微小鈴聲,還有那黝黑陰森的樹木,矗立在籃球場周圍宛如幽靈。日常作息緩慢進行,在新的白底藍線條紋紙上,用不同顏色的筆抄寫筆記(頁26-27)。

兩人交談的時候,要是他暗暗決定不提某件事,梅黎安通常不到一兩秒鐘就會問:「怎麼了」。在他看來,「怎麼了」這三個字寓意深遠:不只是因為她精確地察覺到他的沉默,所以提出疑問;而且也代表了她渴望和他毫無保留地溝通,因為擱在心裡沒說的話會成為他倆關係的障礙。他把這些全寫下來,一個個包含著許多獨立子句的冗長文句,有時候還有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分號,彷彿想用文字把梅黎安如真如繪記錄下來,留待未來回味。但接著,他就把筆記本翻過新的一頁,如此一來他就不必面對自己寫的東西了(頁36)。

他終究還是憐憫她的,但她拒絕了他。說起來她也替他覺得難過,……。對於他這個理當平凡且健康的人來說,這個事情的嚴重性遠大於她(頁81)。

然而,他逐漸覺得不解,為什麼同學們的討論內容都這麼抽象,欠缺文本的細節,最後他終於明白,這是因為大部分的人都沒真正看書。他們就只是每天到學校裡來,慷慨激昂地辯論著他們根本沒讀過的書。如今他已經知道,他的同學和他不一樣。對他們來說,發表意見,信心滿滿地加以陳述,都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他們不擔心自己在別人眼中顯得無知或自負。他們並不笨,但也不比他聰明,他們只是以另一種方式遊走世界。他很可能永遠無法真正瞭解他們,而他也知道,他們永遠不會瞭解他,甚至連想嘗試一下的意願都沒有(頁87)。

我多希望自己可以永遠和其他人站在同一邊,她說,那樣我的生活就會容易多了(頁170)。

換言之,她是個和善的人,康諾慢慢瞭解到,他其實喜歡和善的人,他甚至希望自己也很和善(頁205)。

梅黎安身上的野性一度影響了他,讓他以為自己和她一樣,以為他們都有同樣難以言喻的心靈創傷,無法真正融入這個世界。但他從未有過像她那樣的創傷,只是她讓他以為自己有罷了(頁212)。

我不知道我有什麼毛病,梅黎安說,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樣。

她的聲音聽起來異常冷淡遙遠,彷彿是她講話的錄音,在她離開或啟程前往某地之後才開始播放(頁226)。

她努力想成為一個好人,但在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是個壞人,墮落、有毛病的壞人,她努力想表現得正常,想表達正確的意見,說出正確的話,但這些努力都只是為了掩藏在內心的那個自己,她邪惡的那個部分(頁297)。

她身上有種令人驚懼的特質,彷彿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個填不滿的洞。就像你在等電梯,但電梯門一打開,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黑得嚇人的空洞電梯井,門開開關關,但你看見的永遠都只是這個可怕的黑洞。她缺乏某種與生俱來的本能,一種自衛或自保的能力,結果反而讓其他人難以理解。你往前逼近,以為會遭逢抵抗,結果你面前的一切就這樣崩塌殆盡(頁306)。

Normal People by Sally Rooney, 2018(李靜宜譯,2020)

你很難確定自己究竟要不要喜歡這樣的作品。

彷彿流水帳或者即是病歷本身,按時序以誌的文字不斷逼近而精確的證詞。所以這真是時代的癥兆,發作為整世代人的狀態嗎?你介意的是,最終還是走向了個人意義的心理治癒。問題是,明知故犯是沒有出口的;神經質而堅強不能,易碎得無地自容。

B 洞悉了。開始是從梅黎安的姿態認作你,但往後翻頁同拉長鏡位,過肩平移轉至主觀鏡頭,她目光裡真正映照出的其實是康納,他才是你;相反地,梅黎安才是拯救一般的存在,她以自身病理化的乖張合法化了康納的無所適從——崩潰而不能自己的人只會是後者。自始至終,衷心回應,害怕辜負,以成就別人期許或者世道規範為生存依據的就是你;他跟你一樣,覺得現在為止的一切都太艱難了,然環睹周圍各種徑直履行的常人,與其怪罪這個世界的困境,追索終極的理由,毋寧癥結還在於不夠格的自己——是以如此相信,如能「正常」,是不是也就可以容易了?

為了追求正常而失控,懦弱嗎?誰又能擁他入懷呢?你也曾想。

《正常人》書封(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