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坂幸太郎的《OH!FATHER》是我很久沒讀到的小說,很輕鬆,很溫暖。
不難讀。這是我久違的感受,多數時候,我啃食那些文字背後總是暗藏玄機的故作神秘。我明白這種說話方式,我自己多數時刻,也是這樣創作的,藏頭去尾地記錄總是簡單一點,但事情就是那樣的,「這邊後退一點,那邊前進一些。」於是親近的觀眾直要真相,但,這樣就不有趣了/那個人還可能把我殺掉。(笑)
小的時候,對文辭繁瑣、華美的文字總是抗拒的。於是,總是,我讀歐美的翻譯小說。情節快速,直來直往。我很同意仙女老師所言,小說的自我揭露可能是更多的,個人的缺陷,個人的慾望,個人的信條,在小說這樣的文體中,假以故事,可能折射出更多真相。那是從泛泛白光中,暗藏七彩人性的過程。
閱讀小說,總是由一個時期的任性的我,負責看一個橋段,反覆再三,確認案發現場一樣。找到一個眉目,是情節熟悉度的進展;後來大一點才發現,也是人生的進展。
相反的,散文其實是經過設計的,彷彿為了誠實的人開一條甬道,熟悉者可以安心猶如遮蔽一般穿越或崎嶇或曲折的迷途,黑暗讓真實總是不那樣困難的,比方重拍彩色版的希區考克黑白片《驚魂記》,就不那樣好看了。前一陣子臉書上沸騰著關於散文到底該真該假,還是可虛可實這樣的題目。黃錦樹為文揪賊,然後我們終究承認一種觀點,散文可能還是訂下了一項神秘的契約,我們都「不許說謊」;只是,不許對誰?是說謊行為本身,還是說謊內容本身?天光底下的真相或許只有一個,但人心中的真實向來多元定義,並沒有一個官方版本可資為圭臬。
散文是後來高中才懂,情緒中的浮光掠影,閃著水面的光,暗藏之下的,一個湖泊,一座海洋。這樣子的藏納能力,恰巧是有著許多內容要表達卻又拙於表現的年紀所需要的。另一方面,則是表面上的遼闊與單色,也是這種年紀能有的寧靜與純粹。
水光瀲漾,偶而一艘似迷途似孤旅的舟劃過。
柯裕棻:每一個作家寫的東西,不管是小說還是散文,都是出於自己的腦子。小說似乎允許完全的捏造,但事實上,小說洩漏的作者本身,比散文更多。小說是完全無法假裝成另外一個人的。小說裡每一個角色、每一個為之生、為之死的信念,你認為什麼是愛恨、什麼是失落、什麼是道義,都是出於自己。小說是最能洩漏這些的。
散文可以剪裁,可以轉換。雖然還是無法憑空捏造,但我可以讓它摸不著邊際,因為我不需要讓它經過「一個事件」;小說不行,即使是科幻小說,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所有的細節與邏輯,都要能夠說服讀者,不管怎樣,都不可能沒有洩露自己。
不管寫散文或是寫小說,都還是同一個我。散文也是真真假假,你知道那一定是真的,只是不那麼真。真實與虛假的灰色地帶是很大的,因為或多或少都做了處理。有誰寫散文不處理的呢?
每一個都是同一個我呀。回到伊坂幸太郎的《OH!FATHER》。
回到家裡,已經五點多了。由紀夫走上二樓回到自己房間,把書包扔到書桌旁。本來準備考試就不是一件令人多雀躍的事,通常都會先想辦法找一些藉口避開,像是「啊,先收拾一下房間好了。」「書桌不整理乾淨也沒辦法專心唸書吧。」之類的,東摸西摸瞎忙一通之後,到最後的最後,不得不看書了,才會心不甘情不願地攤開書本。但此刻的由紀夫很想趕快坐到書桌前,因為這幾天下來的兵荒馬亂,讓他即使完全無心準備考試,內心卻充滿了焦慮。(p.224)
這段文字徹底寫進書桌前的學生心底了。這本書充滿興味地詳加描述每種心理微妙的難以啟齒的情緒,他的溫暖大抵也這樣體現。或許,生活況味本是這樣,我們成為比較敏銳的那群,並以繕寫之力加以捕捉、拼湊而重現。這之中,經過了凝視、聚焦而選取、凸顯;這到底,明白了這樣的過程,無不是,誇大其辭或隱晦不言。
我最在乎的準繩,繫著我的人格而堅韌,那是深沉與誠信。是以,遙測著這樣的距離,讓自己走得長長久久。
這幾日,像是一個文字供給器,支援著中文寫作中心的徵文、里友會送舊影片文案及許多例行常事。習慣同時播放著音樂(這也是我網誌嵌著音樂的理由),醞釀那些可能的感受,讓意念開展、探勘更遠之處。程序中的焦急始終存在,始終也在焦急的程序中。句法間,口語間,當下間,反覆推送。Backspace←。
報導文學還是家族書寫甚至是個人書寫。信念如此就唯一如此吧。
──長篇鍛鍊在即,走走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