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9/22

崔恩榮《朗夜》:心聲,可以共鳴

我以為自己的優點是很能忍耐,因為忍耐讓我取得了比自身能力更大的成就。但為什麼我要忍耐超出自己極限的事情呢?難道是因為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嗎?我不再享受生活,而是把生活看成了克服困難的修行。這種狀況是從何時開始的呢?生活成了多到堆至天花板的、又難又無趣的練習冊,必須解答、製作錯題本、參加考試和打分。我甚至覺得生活就像一場生存遊戲。我一直都在想方設法證明自己。當某種成就無法證明的時候,就會覺得自己等同於毫無價值的垃圾。這樣的信念使我絕望,同時也促使我付出了更多的努力。那些存在本身就具備意義和價值的人根本不需要證明自己,然而我從出生就不是那樣的人。(崔恩榮《朗夜》頁164,胡椒筒譯)

但外婆卻覺得很不安。在不警惕、不緊張、認為不會發生任何事、覺得擺脫悲觀的想法,並享受當下的時候,大難臨頭的不安就會湧上心頭。外婆覺得,所謂的人生就是當你戰戰兢兢,擔心會有壞事發生時,反倒什麼事也沒有。但等你安心下來,毫無防備的時候,它就會從背後偷襲你。不幸似乎很喜歡在人們勉強覺得可以喘口氣、可以活下去的時候找上門。(崔恩榮《朗夜》頁208,胡椒筒譯)

韓國文學對現實的介入,尤其從個人生存的景況著手,可以附耳人心,聽見搏動之掙扎與意念之幽晦,惻怛得以釋然;展讀其間,逕生無可能境地的勇氣,彷彿螢火牽引,星點周身。這般慰藉,是心聲的共鳴;肯認痛楚,與當下和解。

同樣受儒教浸染,籠罩,亦以倫理構建人際文明的日本,在其文學裡所見證的個人處境,相較之下,更傾向智性意涵的關注,關於腦海裡的風暴,描摹梳理,對「心思」的機能性探究,如何調動,測度,安放;因應布置,流轉於理解的眼神,默會接收,儼然外顯為一種美學。

這全然是湊巧體會,我讀畢《朗夜》,接著便看櫻木紫乃MIKA OZAWA合著繪本作品《即使某天忘了你》。兩書都寫家族女性之迭代,某種程度上,也展示出日韓文學的差異色彩;他們帶來的感知是如此不同。

這年頭,服貼人心的,如同一張椅墊,一隅臨窗角落,一霎可以回過頭去的罅隙,觸接無可告人,難以伸張,太委屈的日常時刻。我在韓國文學裡,確實感受到那樣對「當下」最直接的回應了。

최은영《밝은 밤》
崔恩榮《朗夜》


2025/06/15

《多田便利軒》三部曲:日常性的溫存慰藉

在無業期間完食《多田便利軒》三部曲,少了一點普通讀者的觀感距離,意識到這份心情,不免五味雜陳。

三浦紫苑善寫落寞男子間的患難情誼,這種創造果真是女性視角的美化敘事;其中溫情及其撫慰之感,無論BL與否,作為消費主題,今人或稱「情緒價值」——早十年前身處二十代尚青春的我,或許會完全買單。

街燈的光芒射入深夜時分的事務所,讓整個空間宛如悠遊著詭異深海魚的藍色海底。大街上徹夜毫不停歇的喧鬧聲,自敞開的窗戶外頭乘著暖風緩緩飄進來。

穿梭在事務所前方道路上的一盞盞車頭燈也照進事務所內,彷彿一次又一次舔舐著牆壁與天花板。多田的視線自然而然追隨著那一條條白光。為了盡可能提升通風性,分隔會客區與居住空間的掛簾並沒有拉上。在光線的引導下,多田的視線落在沙發上,這才察覺行天並沒有躺著。

三浦紫苑《真幌站前多田便利軒》頁154(李彥樺譯)

當然,除卻曖昧情節,男性之間當然存在惻隱之情,道義那樣的說辭所在多有。惟究其實,自然法則仍是根本基調,表面之和平,端賴身分地位之確立與分別,無時無刻按捕獲獵物等級回推;這般真相前提,野蠻難堪,無可告人,勝敗雙方於是寧願聯手粉飾——大家稱兄道弟,你既不說我亦不說「破」——上下交相賊,順理成章一套禮教文化,構造為全部體制社會。一切有為法,易言之,壓制/役使勝任領導,投降/輸誠出於景仰而服膺,崇拜體系淵源流長,撫今追昔,輒抱團取暖,衣食足而後知榮辱,各方人馬繼之編造出信念意涵,無論如何——師出遂能有名,迭代殺伐,羈縻不絕。

男子之不說,與男子間不說,簡直社會DNA之Y染色體。

《多田便利軒》探討在自然法則下遭到淘汰/放逐的男子。雙男主以彼此為救贖讓日子得過且過下去,並且希冀走出個別的人生陰霾。這樣的故事價值全繫於日劇美好的關鍵品質:日常性,即其角色「溫存」互動,有效地抵禦/抗衡,在於月分季節年歲夙夜匪懈的流逝消磨中,仍能感受到一分生之喜悅。

2025/03/31

《青春末世物語》:溫柔說再見

《青春末世物語》劇照

對我來說,《青春末世物語》(Happyend,2024)中富美堅守高義而咆哮:「缺乏聯想力。」真是一語道盡這個愚騃世道下芸芸眾生讓人失望透頂的關鍵素質。

笑死人的理由,卻被大多數人買單。遂使那套濫觴於中國的社會信用監控系統,挪用,移植,實施於日本高校,例外的緊急事態終究全面常態化。

有人反抗。有人談戀愛。有人在自己的生活中掙扎不已。

大環境混沌,不難理解悠多的處世之道,一頭栽進專屬自己的熱愛之中;但那樣的幸福,誠如(其實也頗具設計天賦的)阿太直言,唯有坐擁音樂稟賦的悠多可以收穫的——「平庸」如我們無法承擔被體制開除/驅逐的風險,只能捲起袖子、蹲踞牆腳,再不甘願也要低頭認份地去收拾遭令清空的社團教室,親手刮除那殘餘的夢境遺跡。

這部電影的政治主題不言而喻。電影中虛構但明確有所本的鬼頭首相,當然是在批判全球極化而猖獗的右派川普領導主義(i.e.安倍),對照這廂國際化音樂社員間純粹無比的友愛圖像。

但視角向著現實之時空逼近。小幸的身分窘迫像是一根針愈加鑽插在他與悠多的竹馬情誼中,益發痛楚;小幸難堪叩問,長大以後才認識的悠多還可能做成朋友嗎?在這之前,他也幾番當面質問,悠多你難道不能多想想嗎。他們對待彼此的溫柔能有多長呢?我不免有些挑釁地想,小幸若非一名尚未歸化的在日韓裔,而是一個血統純正的日本孩子,他自己可就會「多去想想」嗎?

——且事實證明,悠多「為了他」甚至可以什麼都不想的。

其實,我以為,無論左、右派,「身分政治」已然是一個浮濫藉口,道貌岸然地暗渡陳倉種種無恥剝奪,從而無視,系統性地犧牲掉所有無關的,渺小的,邊緣的存在及其意義,以穩固掌權者之間的利益輸送網絡。

這套體制就橫亙在日常的軌道之間,校規懲戒之間,他倆之間。

悠多找不到人跟他一起運送最後一項器材,四處尋覓的鏡頭特別落寞;你猜怎著?還是小幸主動找上了他。即使暗夜相伴,他們依舊遇上了公權力的找碴,小幸不願悠多惹事,稍加安撫,獨自跟警方走了。

可不可以說,他們離開了對方,終究是為了守護彼此。

這齣物語讓人想要相信,自始至終,即使揮別在結束那一刻,天橋上兩人的友愛,仍舊帶往了各自的未來。 

2024/05/20

Jour74畢業十年

政大新聞系74屆畢業十年返校@大勇樓編輯室(廖彥銘提供)

在〈向晚的迷途指南〉上線十年後,七十四屆將近三十人返校,出乎意料並不少。彼時入學的系主任林元輝收受名片以更新校友資訊,也要大家輪流報告現下出路;行銷、公關、人資、工程師、公部門等,現場僅存三人在新聞行業,一個電視台記者,我是雜誌編輯,另一位則是網路媒體設計。

都說這是全國最好的新聞系了。

元輝師促狹地笑說還記得我在謝師宴上「西裝革履」。現任政大主祕的陳百齡師撥冗前來露面,無勝懷念地申明喜歡「資料蒐集與呈現」這門必修課——誠然奠定我們「報告系」的本職學能——小大一每週四得從自強舍區拾梯好漢坡下到半山腰的道藩階梯教室三個鐘頭,由百齡師與今年篤定退休的吳筱玫合授甲乙兩班近八十人。筱玫師回顧起自己畢業後除了這份教職,其他工作都是系上老師們轉介的。退休已七年的臧國仁師認為,本系訓練旨在反思⋯⋯。

關於這趟返校的反思,老實說還真的有點慘然。

翌日臉書河道上,只見畢業二十載的學長姐意氣風分享自己如何感謝母系。但對我們這群後進,迷惘怔忡仍是現階段主調,顧好自己是大家相勉的價值信念。相較前輩大聲囂嚷於職場上橫衝直撞的養分與威能來自大學養成;我們說不出口的,只是顧盼視線裡的幽微尷尬,流露為各自人生行途再見面互道珍重之意,先決般理解彼此的選擇與現況。

重回不到二十歲那個時空,大家還做此抉擇嗎?

相比同學們,接著讀碩班的我,待在政大的日子其實更長。照理會更有感情,但果真一抵新聞館就覺得生分——幾個好友皆缺席;怡伶出差泰國,茜茹不來,慈慧正在美國讀書,珈均歸在傳播學程,秉儒甚少聯絡。不知與誰招呼,又覺得這趟路途遙遠,久違搭上236坐著坐著骨架就要散掉。一路恍惚。編輯室散會後,跟著相識但不熟的同學敘舊,去逛了新建的達賢圖書館,卻忘了朝聖自己線上投票三次的金玟池。結束也吃了四川,魚香烘蛋不若以往記憶裡的膨實,橫越指南路二段,點一杯茶亭的綠豆沙牛奶。下次回來不知何時了。

2024/5/18寫於古亭租屋處

2023/07/29

千禧酷兒:朴相映《想成為一次元》

中文版書衣
我曾經相信,人生只會朝著一個方向流動。當時的一切都更加容易,也更加簡單,只需要竭力擺脫束縛自己的事物就好,只需要看著前方、卯足全力奔跑就好。然而,無止境奔跑這十多年之後,我所到之處依舊是那個原地。

有些記憶永遠不會變成過去。(頁131)

到目前為止,我看過的書都告訴我,苦難與不幸是為了被克服而存在。孫悟空與哈利波特、娜娜與魯夫,一些堪足以承受的考驗加諸於這些角色身上,而這些試煉不過是為了讓即將到來的幸福更加美麗、更加耀眼的一種裝置。 
但是,生活中出現的不幸卻沒有那麼容易克服。它會十分漫長,也許終其一生都會用類似的型態反覆出現。我在相對較小的年紀時,就透過父母學到這件事。(頁308)

我過去一直告訴自己。我不想去感受任何的情緒與感覺,或是任何其他東西,結果真的變成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對於允道、泰瑞和害怕人生就此墜落的那些苦惱,也在頃刻之間成為過往。 
我曾經希冀自己能從一切事物中逃亡,哪怕只有一瞬間也好;在耗盡全身力氣後,不知道從何時起,這些事情就像真的沒有發生過一樣,留在心中的只有一片迷茫。就這樣,這個空缺中再沒有任何有價值的事物。 
我只是一直空蕩蕩地,在那個位置上慢慢老去。(頁374)  

朴相映《想成為一次元》(1 차원이 되고 싶어)(鄧宸瑋譯)

把書闔上,我也想像紋紋一樣,劈頭問主角:「為什麼是允道?」

閱讀《想成為一次元》可算是全球化意義的文化驗收了。出於千禧世代作家(朴相映1988年出生)之筆,坐落東亞四小龍經濟共榮圈的近代史脈絡,設定其中人物情節,追憶少年昔日,自然而然,具體而微地,召喚出共享之娛樂文本(哈利波特、春光乍洩、重慶森林、霍爾的移動城堡、NANAColdplay、艾薇兒等)、社會模式(出櫃與校園霸凌;出國與跑路)、媒體格式(前SNS年代的部落格書寫、電視與雜誌宰制的大眾流行)等風格型態,我完全能同步而無段差地接收。

故事成立在這樣的格局,即使是酷兒,自不例外;其特殊意義,因時空條件得以展露。這是一份參照式證詞,書寫與遺忘對抗。一方面重建主角破碎的記憶,一方面揭露傷痛的無所遁逃,藉此安慰,彷彿鎮魂——故事始於老城的重建,在廢棄樂園池中,發現了竹馬泰瑞父親的白骨,末了舉辦四十九齋禱告儀式——這首尾相應的安排是過分聰明的酷兒式書寫,關於主角長久抑壓的罪惡感來由,一場揭露實是建造一條甬道,如此包裹,掩飾同時暗示,嚴密把風得以陳情自訴。

同學熙榮藉由緊迫盯人的觀察(監視),誤打誤撞地道出一個又對又錯的事實,「他從來沒有喜歡過任何人,也不懂什麼是喜歡(頁377)。」不容於世道的情感,主角、允道、泰瑞,膝跳反射般全面護衛自我的保全機制,表面上那樣愛護自己,卻又彷彿能為鏡像般的對象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無非是自信心低落,對自我存在澈底輕視。連自愛都沒有的人,又能如何愛人?

所以,儘管主角與允道的初戀悲哀作結,「一次元世界」自始作為二人約定的生存之道:

如果你跟我連結在一起,就會形成另一條線,也會在窗外創造出另一個世界(頁122)。

只要縮小成一個點,什麼也不是,便無所畏懼;彼此連結,足以抗衡無垠暗夜。作者引為一種酷兒書寫的敘事策略,主角連結起自己的過去與現在,兩點一線,穿過了盤據在天花板牆角「壓迫著我的整個存在(頁130)」的黑影,沿此視線,艱難回望,「彷彿是很久很以前的我,把頭轉向現在的我(頁400)。」終於取得諒解。

韓文版書衣








……


老實說,我無法釋懷(?),二度撕掉泰瑞(告白?)信、丟掉泰瑞送的書(《涼宮ハルヒの憂鬱》),甚至推泰瑞去死的主角(!)。

不過,到底是主角還是熙榮,誰更瘋呢?


(頁45提到) Nell - 어차피 그런 거(反正那種事)

2022/12/31

linger


你現在只是佇立
心裡開著洞,夜裡的風
呼呼,穿透
十分清醒,萬分覺醒
像是國道邊上扛棒廣告
文風不動,川流照面
人車疾駛,漠不關心
影子曳長,時間消逝

你現在只是逗留
遠方的強光,經過
輪廓以後,影子曳長
直到亮燦燦天光下,無蹤
消失時間撤退之境,只是
心裡開著洞
夜裡的風,呼呼,穿透
你停在那裡

感覺石化,除了目光
暫停了前往,便不再抵達
傷害在所難免,或以為
不在因此以免,只不過

祈禱沒事發生,沒事發生
期望無從心碎,無從心碎
假裝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你現在只是佇立
心裡開著洞,夜裡的風
呼呼,穿透


2022/07/12

讀傳記:伯杰與桑塔格

To Tell a Story: John Berger and Susan Sontag in Conversation
(Episode of Voices aired Feb 9, 1983)

這陣子讀不了太長的翻譯小說。心情浮渙,哪也進不去,卻對從前啃食維艱的傳記體裁,耐心非常,大概是其記述筆調與報章雜誌相去不遠,沒有需要理解的情節或代入的人物,讓作為讀者的自己,簡單接受——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不藏伏筆,無有反轉,結局既定,此刻你想要的就是這樣堅固的保證。

於是假以時日,先是放在手邊近一年的《凝視約翰·伯格:我們這個時代的作家》(A Writer of Our Time: The Life and Work of John Berger),後來是今年中譯本出版的《桑塔格》(Sontag: Her Life and Work),雙手合十地讀畢。

他們的著作,在傳播學院上學都是不容繞過的指定讀物。首次接觸,總會心折於伯杰的文筆,透澈而悠長的引路,毫無費力之感地翻山越嶺;至於桑塔格,一貫智力萬鈞,振聾發聵,開天闢地。日後再有些知識的累積,回頭重讀,仍是無窮啟發;二人都對藝術矢志不移,卻都不止於此,關懷課題都涵攝著人世守望,以及不輟的智識耕耘。

任何時候想要一掃蒙昧之感,就是重讀伯杰,貼己地出發,前往一片清新而一切本質的優美勝地。一旦感到萎靡喪志,桑塔格的論點,乃至於姿態,都提示著解方的必要。伯杰讓對話聚焦,桑塔格開啟對話。

後人為其作傳,就是嘗試為他們的能量,精神,風采,作出適當留影。只盼他們的豐碩遺產,都能更完善地譯介到台灣。

【註】Berger音譯應為伯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