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20

Jour74畢業十年

政大新聞系74屆畢業十年返校@大勇樓編輯室(廖彥銘提供)

在〈向晚的迷途指南〉上線十年後,七十四屆將近三十人返校,出乎意料並不少。彼時入學的系主任林元輝收受名片以更新校友資訊,也要大家輪流報告現下出路;行銷、公關、人資、工程師、公部門等,現場僅存三人在新聞行業,一個電視台記者,我是雜誌編輯,另一位則是網路媒體設計。

都說這是全國最好的新聞系了。

元輝師促狹地笑說還記得我在謝師宴上「西裝革履」。現任政大主祕的陳百齡抽空過來露面,無勝懷念地申明喜歡「資料蒐集與呈現」這門必修課——誠然奠定了我們「報告系」的本職學能——小大一每週四得從自強舍區循好漢坡下到半山腰的道藩階梯教室三鐘頭,由百齡師與今年篤定退休的吳筱玫合授甲乙兩班近八十人。筱玫師回顧起自己畢業後除了這份教職,其他工作都是系上老師們轉介的。退休已七年的臧國仁認為,本系訓練旨在反思⋯⋯。

關於這趟返校的反思,老實說還真的有點慘然。

翌日臉書河道上,只見畢業二十載的學長姐意氣風分享自己如何感謝母系。但對我們這群後進,迷惘相伴仍是現階段主調,將自己顧好是大家默會的價值信念。相較前輩大聲囂嚷於職場上橫衝直撞的養分與威能來自大學養成;我們說不出口的,只是相顧視線裡的幽微尷尬,有著為各自人生行途再見面互道珍重之意,先決而充分理解彼此的選擇與現況。

重回不到二十歲那個時空,大家還做此抉擇嗎?

相比同學們,接著讀碩班的我,待在政大的日子其實更長。照理會更有感情,但果真一抵新聞館就覺得生分——幾個好友皆缺席;怡伶出差泰國,茜茹不來,慈慧正在美國讀書,珈均歸在傳播學程,秉儒甚少聯絡。不知與誰招呼,又覺得這趟路途遙遠,久違搭上236坐著坐著骨架就要散掉。一路恍惚。編輯室散會後,跟著相識但不熟的同學敘舊,去逛了新建的達賢圖書館,卻忘了朝聖自己線上投票三次的金玟池。結束也吃了四川,魚香烘蛋不若以往記憶裡的膨實,橫越指南路二段,點一杯茶亭的綠豆沙牛奶。下次回來不知何時了。

2024/5/18寫於古亭租屋處

2023/07/29

酷兒書寫《想成為一次元》

中文版書衣
我曾經相信,人生只會朝著一個方向流動。當時的一切都更加容易,也更加簡單,只需要竭力擺脫束縛自己的事物就好,只需要看著前方、卯足全力奔跑就好。然而,無止境奔跑這十多年之後,我所到之處依舊是那個原地。

有些記憶永遠不會變成過去。(頁131)


到目前為止,我看過的書都告訴我,苦難與不幸是為了被克服而存在。孫悟空與哈利波特、娜娜與魯夫,一些堪足以承受的考驗加諸於這些角色身上,而這些試煉不過是為了讓即將到來的幸福更加美麗、更加耀眼的一種裝置。

但是,生活中出現的不幸卻沒有那麼容易克服。它會十分漫長,也許終其一生都會用類似的型態反覆出現。我在相對較小的年紀時,就透過父母學到這件事。(頁308)


我過去一直告訴自己。我不想去感受任何的情緒與感覺,或是任何其他東西,結果真的變成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對於允道、泰瑞和害怕人生就此墜落的那些苦惱,也在頃刻之間成為過往。

我曾經希冀自己能從一切事物中逃亡,哪怕只有一瞬間也好;在耗盡全身力氣後,不知道從何時起,這些事情就像真的沒有發生過一樣,留在心中的只有一片迷茫。就這樣,這個空缺中再沒有任何有價值的事物。

我只是一直空蕩蕩地,在那個位置上慢慢老去。(頁374)


朴相映《想成為一次元》(1 차원이 되고 싶어)(鄧宸瑋譯)


把書闔上,我也想像紋紋一樣,劈頭問主角:「為什麼是允道?」

閱讀此書可算是全球化意義的文化驗收了。出於千禧世代作家(朴相映1988年出生)之筆,坐落東亞四小龍經濟共榮圈的近代史脈絡,設定其中人物情節,追憶少年昔日,自然而然,具體而微地,召喚出共享之娛樂文本(哈利波特、春光乍洩、重慶森林、霍爾的移動城堡、NANA、Coldplay、艾薇兒等)、社會模式(出櫃與校園霸凌;出國與跑路)、媒體格式(前SNS年代的部落格書寫、電視與雜誌宰制的大眾流行)等風格型態,我完全能同步而無段差地接收。

故事成立在這樣的格局,即使是酷兒,自不例外;其特殊意義,因時空條件得以展露。這是一份參照式證詞,書寫與遺忘對抗。一方面重建主角破碎的記憶,一方面揭露傷痛的無所遁逃,藉此安慰,彷彿鎮魂——故事始於老城的重建,在廢棄樂園池中,發現了竹馬泰瑞父親的白骨,末了舉辦四十九齋禱告儀式——這首尾相應的安排是過分聰明的酷兒式書寫,關於主角長久抑壓的罪惡感來由,一場揭露實是建造一條甬道,如此包裹,掩飾同時暗示,嚴密把風得以陳情自訴。

同學熙榮藉由緊迫盯人的觀察(監視),誤打誤撞地道出一個又對又錯的事實,「他從來沒有喜歡過任何人,也不懂什麼是喜歡(頁377)。」不容於世道的情感,主角、允道、泰瑞,膝跳反射般全面護衛自我的保全機制,表面上那樣愛護自己,卻又彷彿能為鏡像般的對象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無非是自信心低落,對自我存在澈底輕視。連自愛都沒有的人,又能如何愛人?

所以,儘管主角與允道的初戀悲哀作結,「一次元世界」自始作為二人約定的生存之道:

如果你跟我連結在一起,就會形成另一條線,也會在窗外創造出另一個世界(頁122)。

只要縮小成一個點,什麼也不是,便無所畏懼;彼此連結,足以抗衡無垠暗夜。作者引為一種酷兒書寫的敘事策略,主角連結起自己的過去與現在,兩點一線,穿過了盤據在天花板牆角「壓迫著我的整個存在(頁130)」的黑影,沿此視線,艱難回望,「彷彿是很久很以前的我,把頭轉向現在的我(頁400)。」終於取得諒解。

韓文版書衣








……


老實說,我無法釋懷(?),二度撕掉泰瑞(告白?)信、丟掉泰瑞送的書(《涼宮ハルヒの憂鬱》),甚至推泰瑞去死的主角(!)。

不過,到底是主角還是熙榮,誰更瘋呢?


(頁45提到) Nell - 어차피 그런 거(反正那種事)

2022/12/31

linger


你現在只是佇立
心裡開著洞,夜裡的風
呼呼,穿透
十分清醒,萬分覺醒
像是國道邊上扛棒廣告
文風不動,川流照面
人車疾駛,漠不關心
影子曳長,時間消逝

你現在只是逗留
遠方的強光,經過
輪廓以後,影子曳長
直到亮燦燦天光下,無蹤
消失時間撤退之境,只是
心裡開著洞
夜裡的風,呼呼,穿透
你停在那裡

感覺石化,除了目光
暫停了前往,便不再抵達
傷害在所難免,或以為
不在因此以免,只不過

祈禱沒事發生,沒事發生
期望無從心碎,無從心碎
假裝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你現在只是佇立
心裡開著洞,夜裡的風
呼呼,穿透


2022/07/12

讀傳記:伯杰與桑塔格

To Tell a Story: John Berger and Susan Sontag in Conversation
(Episode of Voices aired Feb 9, 1983)

這陣子讀不了太長的翻譯小說。心情浮渙,哪也進不去,卻對從前啃食維艱的傳記體裁,耐心非常,大概是其記述筆調與報章雜誌相去不遠,沒有需要理解的情節或代入的人物,讓作為讀者的自己,簡單接受——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不藏伏筆,無有反轉,結局既定,此刻你想要的就是這樣堅固的保證。

於是假以時日,先是放在手邊近一年的《凝視約翰·伯格:我們這個時代的作家》(A Writer of Our Time: The Life and Work of John Berger),後來是今年中譯本出版的《桑塔格》(Sontag: Her Life and Work),雙手合十地讀畢。

他們的著作,在傳播學院上學都是不容繞過的指定讀物。首次接觸,總會心折於伯杰的文筆,透澈而悠長的引路,毫無費力之感地翻山越嶺;至於桑塔格,一貫智力萬鈞,振聾發聵,開天闢地。日後再有些知識的累積,回頭重讀,仍是無窮啟發;二人都對藝術矢志不移,卻都不止於此,關懷課題都涵攝著人世守望,以及不輟的智識耕耘。

任何時候想要一掃蒙昧之感,就是重讀伯杰,貼己地出發,前往一片清新而一切本質的優美勝地。一旦感到萎靡喪志,桑塔格的論點,乃至於姿態,都提示著解方的必要。伯杰讓對話聚焦,桑塔格開啟對話。

後人為其作傳,就是嘗試為他們的能量,精神,風采,作出適當留影。只盼他們的豐碩遺產,都能更完善地譯介到台灣。

【註】Berger音譯應為伯杰。




2021/09/05

B side of 算了

我缺乏明確的言詞。雖然話已衝到喉頭,卻有點迷糊。我是漂泊之民。隨波逐流,且永遠孤獨。我嘿咻一聲,跳過小水漥,鬆了一口氣。水窪倒映秋日晴空,流雲飄過。忽然有點悲傷,有點安心。我打道回府。

摘自太宰治《思考的蘆葦》〈海鷗〉(劉子倩譯,頁166)

二級警戒來到第二週,姐邀我去看《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已近夏天尾聲,卻是今年第一趟華山。出乎意料,不像紀錄片,更接近專題報導;我起初的抗拒,似乎多慮了,片分三章穿插摘錄訪談解說,順利地看完。

對我,所謂紀錄片,情節以等比例現實時間的方式搬演,總讓人坐立難安——始終不穩地,直擊而搖晃著,無腳本而猶非禮的鏡頭下,無止無隙流淌,洩漏太多原應於暗自裡,無可告人的躊躇,卻遭受如此無微觀看,那些只在剎那而不經意裡的瞥見,彷彿欺進而定格揭示了破綻,不忍卒睹。

對過分仰賴「別過頭去」這樣自保機制的人,簡直是徒刑;儘管這像是個拙劣的藉口。如我,對周遭事物保持絕對距離,視若無睹,冷漠以對,久而久之,常人(我如此臆想)入世為生之道必備的基礎社交力,斷絕如幻肢。

抗辯是,並非從未嘗試,摸索,進取;惟可悲對策延伸出愚笨行徑,佯裝驚訝甚或殷勤發問,無心而逕顯毫無心機——那樣在學生時期,倒也天真可行。這份動力的疲軟,再也難以恆常維繫,終究是在日以繼夜自知之明的疲憊感下,掏空了真心實意的可能性,那是自始資格不符的坦認,自首,儼然無的放矢地竊據了他人的所有物。於是撤退,只能撤退;我無從分辨,自己是累了,抑或真的想通了。從今爾後的課題,或許只是等待習慣的那刻,甘於自我放逐的曠達,遙遠的,連一絲可惜都感覺不到了。

你們大概是真的離開我了。囚游情緒的暗夜,振作真難。生活全面滯留無風帶的日子毫無終點。盼望一點風吹草動,也許躁鬱的夏季就退後一點,而能久違地吸上口氣。

最近看著與從前完全不同的劇。從前只要架空,但求隔岸觀火那般從容,看戲果真是與現實無關的逃逸路徑;現在總是盼望著,對照一個角色的位置,可以被旁人那樣溫柔地對待。但自問,今昔品味真有所不同嗎?觀影的嚮往似乎是趨近了日常,但與我真正面臨的現實,或許是更加無關緊要了。

不得不想起阿多諾的〈文化工業再探〉(1975/李紀舍譯,2011)。他批判:「只是在表面上為他們解決衝突,而真實生活上的衝突卻不得解決。」「各產品所演出的劇碼雷同,人之所以身陷困境只是為了後來能毫髮不損地獲救,解圍的英雄通常代表著一群溫和親切的人,雖然社會在一開始便提出和個人利益衝突,似乎無法協調的要求,透過不著邊際的大團圓結局,個人和社會整體在結尾時得到妥協。」(頁325-326)並嚴厲斥其總結果為「反啟蒙的效應」:

而只要文化工業能激發眾人幸福安寧的感覺,以為世界正是分毫不差地依照文化工業提示的秩序與規則運行,文化工業為人類調製的替代性的感官享受就能欺騙大眾,讓他們盲目地陶醉在文化工業所捏造投射出來的幸福感之中(頁327)。

阿多諾認為大眾淪落於這場虛幻,加以否定個體自虛幻所得的療癒,無非是茫然而罔顧現實的,以至為禁臠而阻礙了獨立自主——這樣不道德的生產,造就對現狀秩序的稱臣,「不是表達道德責任的新藝術,它只是要求大眾效忠的強硬言詞。」「一再宣傳共識,以此鞏固其既盲目又模糊的威權。」(頁326)

只是,我懷疑阿多諾對效用的辯證。他認定「閱聽」此一行徑的抱負,應當反映現實而為個人解放的依據,堂皇得令人退卻。要我說,個人的解放才是亙古不變的虛幻命題;作為渴求,如此反過來,成為大眾文化的產物,深刻的逃逸,抑或膚淺的愉悅;即是宣稱「解放」的號召下,大家「甘心受騙」「希望上當」,其間可是對美好想像的慰藉,有多綺麗就有多需要,以之為證,坐實,招認了人們對現實的無奈與不滿。不待更細緻的解讀,阿多諾著眼那自甘墮落的麻痺處境,將此紓解效應化約地等同,指控為順服成規、放棄抵抗,可正如他體察到:「只要無法沉溺於空無的官能滿足當中,生活會變得全然難以忍受。」(頁324)若非因這虛妄空間的存在,容獲抽離的喘息時機,緩解現實對我們生活的全面占領,才不致無以為繼;在他的道德主張下,連原地踏步都不行,侈言發足前行,反抗甚或改變不過是愈加沉重的絕望責任。

扯遠了。鬼門關前,我與姐去松菸看拾伍週年《盛夏光年》。毫無劇情,但落漆象徵(若有續集可有跨性別衛星)、冗餘切片及無盡bug(全場傑尼斯系男孩而單挑港女長髮等)拼接下,爛漫可愛。在那個把男同志再現為BL的年代,真是莫名緬懷而油生溫馨。今日校園已然完全不能接受,老師洩憤地將劣績還治於小童額上,或別具社會化啟蒙意味地孤立不願受控的小童到操場上;百分百原創的主題曲依舊動聽,彼時陳信宏尚未實踐「長大難道是人必經的潰爛」,近年曲曲復刻宛若少年自我的懷舊周邊,以及場場開得像是盛治仁夢想家專案的演唱會。

直到連幸福感都被反芻,消化到絲毫不剩的時刻。阿多諾畢竟是說對了,他可是知道,墨守於現狀,原地踏步確實是不進則退。

人若是大意地給予自己喘息機會,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2021/07/11

算了


著實令人火大。

算了。自己的日常確實無聊至極,到底是無話可說了。但真的回到一個人,看劇,聽音樂,讀新聞報導,突然間,這麼落寞。

於是,當沉迷那些與自己無關的劇時,紅了眼框,不免心痛;回頭發現,對於此刻絕然孤立的處境,多落單就多失望,不欲自卑卻傷感來襲。畢竟,至今以來鋪陳的道路,即使落魄還是體面,一派排拒的姿態,逞強地我行我素,與其遮掩,乾脆覆寫過躲避的事實,彷彿良久,不合群地合群起來,便也不用藏匿一絲難堪了;在人際裡悉心剪下自己,留下煙硝般的陰影,似在而不在,或許在燈光穿透的雨夜,模糊視線裡隱約看見,那樣比離去還要淡然的實存證據,就連難過也無從指涉,想像卻缺乏對象,退卻而毫無必要,以致連像樣的悲傷都顯得多餘了。

一晚,猝不及防地,幾乎無法承受那樣排山倒海的感受,懊悔?沮喪?寂寞?愴然地在浴室蹲下,抱頭遑問自己,到底這一切怎麼了,陌生而乖違地難過起來,是對自己嗎?從前一再放掉的麻痺無感,今後還能沉癮而無動於衷嗎?

洗完澡後憑坐床頭,冷氣房暗裡,周身殘熱透露著莫名激動,思索或許還是致信過去,明明應是求和,卻以討教的措辭,揣摩一副淒然帶笑——調整語句到那樣的口吻,似乎構成一個絕佳的起頭,高傲有餘,傷人也許,自得其樂。但就要接著講下去,沒有前途便無以為繼,恍然意識到這已不是第一次,而是一而再再而三,難道還要自欺欺人;要不就承認吧,我喜歡並享受著自己這樣的人格,其病態程度可與我討厭這個世界旗鼓相當,我對人的那些需求,終究無可告人的異常失能,如此,微乎其微地維繫毫無期待的陪伴與消遣,何以致之,何時方休,何去何從?一路不正是這樣的認知決心走到了現在,至今可有轉圜,可能轉圜,可以轉圜?

倏然間,我感到又冷又恨,狠絕得興致盡空。倒下,翻覆一個猥瑣而曲折的臥姿,徒勞而疲憊地睡去。

是啊,我錯得離譜。過往那些隻字片語,果真是毫無防備地透出望穿秋水的乞憐眼神吧,全然洩底了。回顧這帳,一塌糊塗。現在說是設下停損點,大概為時已晚,那就換個熟悉的做法,別過頭去吧。根本毫無長進,但果然,自始至終最適合我;我可以什麼都不要,一直以來。

裝大器以挽回,你沒有那種餘裕。你只會為了保全自己,不惜切斷關聯,稱之為識相。你從不屑反省檢討,錯也好,對也罷,沒了就沒了,只要對方不再否定,戳破以傷害自己,那樣就好了。你制高點上的發言,固執扼守的原則,不過是偽裝成潔癖慣習的欲蓋彌彰,唯恐任何不堪被揭發,總是片刻不容地收拾掉狼藉與失序的痕跡。你從來不清楚,也不介意自己的志向,如果可以,你迎合所有人的企盼,你甘願信守承諾而活;你覺得這樣就是快樂。到後來,你也洞悉到,除了匪夷所思之高不可攀的顏面,你這人根本毫無信念,一直以來,從害怕失去別人的期待,到轉身親手捻熄,活成更加費解,更加困惑,更加唯我獨尊的隔絕版本;即使再也沒有人會對你有所看法,這樣悲傷卻又這樣心滿意足,除了自己,你沒有辜負誰。

好在始終駭人的翌日,永劫回歸的職場,得以聚精會神以裝模作樣地應付起消磨生命之事,從容包裹不屑,小心翼翼得過且過,藉由汲營這些能以金錢量化的付出,勉勉強強地反證自己尚未被這個社會剔除。至於目的,這刻也總算洞悉,所謂「惡趣味」那樣的蠻不在乎,不質疑而能無所謂,散漫而解放,任由現實一日一日地消化自己,連同那些在脆弱時分聚攏而來的糟透感受;正是如此,這般黯然寂寥的境況,就當是一個玩笑話,我笑了出來,尤其是如果能跟誰說的話,一旦全盤托出,那真心是太好笑了。

所以我說,算了,還給自己一個註定什麼也沒有的自由自在,全然而絕對。

如果我不火大,那就好了。


2021/05/23

職場半載

「小狗,我在哪裡?」你是玫瑰。你是蘭。你是崔佛。好似名字不只指涉一物。夜是如此深邃廣闊,極遠處卡車怠速,此時,你可以直接踏處出牢籠,我會等你。在那兒,星兒閃爍,憑著已逝之物的光芒,你我終於看清彼此如何造就了彼此,然後彼此指稱——你不錯。(頁210,何穎怡譯)

摘自王鷗行(Ocean Vuong)《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 2019)

WFH頭一週的閱讀收獲,完結擱置已久的夏目漱石《三四郎》、王鷗行《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三四郎》讓我重拾初次讀《心》的觸動,故事取景以明媚與陰影,為惘然不已的「前成人」處境,悉心定格,幾乎讓人就在那裏看見了自己。於今,我揮別校園即滿一年,學生時期的人生憧憬與軟嫩青春,已然淡漠而真正遺落——我像是翻舊照片,對於有過迷失的眼神感到陌生——現在,我可以明白,並不懊悔,我的侷限造就目前的格局;此刻是反省,承認,整備,卻不到原諒的時刻。鄉下人三四郎赴東京就學,流連交往於當地,朋黨過客如霓虹,映出自身的欲望與期待,難免自大而虛浮地做起三個夢;而自大學,研究所,到職場,我三進北城,在燈火無歇的首都夜色下,業已不只三個夢,失落數回,驚醒幾此,無眠地熬過,渾噩地睡去,輪廓屢經重塑而彈性疲乏,如此逐然僵化的階段——眼下所謂未竟,即是以迫切的心,質疑與試探內在的可能性了。

至於《短燦》,在王鷗行打造出的文體結界內,除了閉氣囚游,別無他法。讀至第三部,像是長跑過了臨界點,不再疲憊,不再因為不知何時方休而意志動搖,體感消弭於路途步數,疼痛暫時解離,思緒朗朗,心無旁騖;此際,前兩部時不時困擾的閃回伏筆,線索召集,儼然融會於心,它們併置,彰顯關聯,甚至於論據,如泣如訴——死亡如長河,舟身載浮載沉,在告別時回望,出身與曩昔,再見不見。他那招「成為獵物」的述式,是對被害者/有色者/移民的身分,賦予能動以反轉,成為倖存者/異見者/作家的立場。

肆月中得知Netflix要下架動畫《死神》。從來不想看太難的我,找到這個趕赴的理由,遂一集一集速食地追下去;這下,總算知道日番谷冬獅郎下場踢足球那集前後了。至勞動日慶生,友人帶來不可告人的日雜收藏,有本其中的欄目介紹到《咒術迴戰》聲優;翻到隨口問他:「好看嗎?」當時早將虎帳悠仁設為手機桌布的他,虛偽自持而鎮定回說:「可以啊。」聊勝於無,我便央他傳連結,幾日後收到竟還是LINE TV的正版來源。觀看意外銜接於設定,從靈壓到詛咒,屍魂界到咒術界,四大貴族到御三家,好能對照,重疊,置換世界觀地看下去;反正我不求甚解。作者芥見下下的借鑑能耐非凡,甚能將《火影忍者》師生羈絆無違融入,情節爽利,意念強大,簡略我向來疲倦日漫那種無止境的心內話動機解釋;動畫改編得燦爛,讓人無條件愛上五条悟(還是重新喜歡上旗木卡卡西?)。

崇拜以外。但若說,自己想要練就的術,無非咒言了。

週一到週五,生分到反覆,伏低做小,忙不迭應道:「好。」原先認命,這樣的歷練必經,或以社會更庸俗地認作「賺經驗」自我說服,是循前輩身影、祕笈,鍛造自己成為那樣的人。但一天度一天,你頹喪莫名,其實是不斷地攻克/收拾那些由愚蠢環伺包抄的啃嚙困擾,難分日常麻煩或低能惡意,耗盡所有精神——你即使也曾,勉力於罅隙,開展自己的領域,但在這不復之地,基於整體社會的部分投射,是由上世代自知之明虛缺而充斥的固陋醜惡所生成,無邊籠罩,無際壓制,無所遁形,常常好像,終於剩下保全自己一事可行了;你的領域全無,存在透明,所為空洞。想著或許做到領年終。

這些天豁然清明,恐怕開始自己就錯了;我終究只得以「自己」馴服你。你低落標準以冀望不存在的榜樣他者,反讓自己陷於幻覺,淪落脆弱。所幸你為虛妄構想而忍受,遲鈍反應的時間差裡,摸索規則的同時,到底識見自己真正具備而需要的能耐,可能創造與抵達的道途——現在還不到予取予求的氣候,但你可注意到了,你能去到那裡。

遠端逕生斷線風險與作業困難,但WFH帶你離開那個實境,這條映照而生的間隔,我才看見了你。

有我看顧下,不讓誰再欺身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