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09

觀後感:科幻電影的歸類

Toast [2010]
從 Freddie Highmore 談起

2014年最差片子之一的【冬季奇蹟】(Winter's Tale,2013)看完之際,回頭看七年前同樣一起長大的【巧克力冒險工廠】(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 ,2005),今非昔比。比方漸然遠去而滋生的青少年鄉愁看【X戰警:未來昔日】(X-Men: Days of Future Past,2014),不免自問這些年的空白?或許是,已然終結的大學時代,無數次搭統聯回台中,車上播放的電影偶而讓人停駐,一次是【彩繪愛情】(The Art of Getting By,2011)的語句:「I read a quote once when I was a kid "We live alone, We die alone. Everything else is just an illusion." it used to keep me up at night.」至今還是頗掙扎地隱藏一些記憶的滋味,Freddie Highmore是一起長大的同齡人,依藉這份連結,好奇地看完【吐司:敬!美味人生】(Toast,2010),我十分同意片中主角幻想與自溺的拿捏,純屬幼穉的情緒是太過精準而堅硬確實;那些俗濫的舊時情歌,因為文化折扣(culture discount)不得不動用聯想,將60年代的英國歌手Dusty Springfield置換成台灣鳳飛飛之類;但還是算了,鳳姐會讓小正太一秒變大叔。


有時候很想問為什麼

為甚麼一頭金髮長大後變成棕髮?為什麼未經世事的小男孩的淚溝那樣深邃,使停頓下來時的思考樣子低落憂傷?同樣是因為culture discount,化身清潔婦的貝拉雷斯壯(Helena Bonham Carter)庄腳俗口音(沃佛漢普頓口音)可以置換成中南部海口腔嗎?也想問為什麼,Freddie Highmore總令其母親相形見絀?出於愛恨情仇,鏡頭下不只一次,話語猶如疊影而似同,衝動地對其母喊出「I hate you !」,毀傷的母親形象貫串於他接演的每一部電影作品。

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 [2005]
【亞瑟的奇幻王國:毫髮人的冒險】(Arthur and the Invisibles,2007)中,祖母可能是唯一愛著孫子Arthur的人,不僅替他慶生,還在Arthur半夜進入前院毫髮人王國而消失以後,於安眠藥效經過一宿才退去的隔日清晨,嘶喊直到夜深,不死心地留一盞門前的掛燈,撕日曆數算金孫與老伴的離去,留下淚水;另一邊Arthur的父母親,不但沒有替暑假從寄宿學校返回「祖母家」的Arthur過生日、買禮物,回來一得知紅寶石的訊息,再也無心擔憂Arthur了,兩人卯起來挖花園;而這個不負責任的Arthur媽在本片的形象是一受驚即昏倒。【奇幻精靈事件簿】(The Spiderwick Chronicles,2008)中單親媽媽不忍告知的離異,帶著由Freddie Highmore一人分飾兩角的雙胞胎兄弟Jared、Simon與姐姐仨,搬離紐約前往曾舅公老宅,Jared打不通的是一句手機裡破碎的承諾。【彩繪愛情】中若即若離的繼父在自我欺騙過程裡抵押掉母親一切,破產母親再次成為單親媽媽。【吐司:敬!美味人生】中廚房白癡媽媽因肺病早逝,唯一一道簡單而誠懇的吐司外酥內軟地包覆起彼此,然而,遺留在他們之間一個聖誕節製作Mince pies(百果餡餅)的承諾,未能實現也無能取代,父親帶入門而以接替的繼母儘管是家事達人,表面上他們舉家遷移(physically move),心理上卻進入一段三人不能言和的關係(stuck relationship)。即便是唯一例外的【巧克力冒險工廠】中完整家庭但貧窮的母親(貝拉雷斯壯飾,again)亦該為其無能買中入廠金券的Wonka巧克力向其高貴童真的靈魂致歉,請求寒冬睡臥在屋裂閣樓中擁有如天使般的大眼睛男孩的安靜失落的寬宥。

即便是成年後的Freddie Highmore主演影集【貝茨旅館】(Bates Motel,2013-),內容也是經典驚悚片【驚魂記】(Psycho,1960)殺人魔Norman Bates的養成之路,揭示其單親媽媽Norma才是這一路只好走向變態的推手。

類型(genre):科幻屬

在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過世後集結成書出版的《同時:桑塔格隨筆與演說》(At the Same Time: Essays and Speeches)中,收錄一篇〈稀奇古怪──論哈爾多爾‧拉克斯內斯的《在冰川下》〉解決我對於類型的一些固執提問。以長篇小說(novel)而言,她認為Halldór Laxness的作品《在冰川下》(Under the Glacier)一舉囊括她臚列出的九種類型(genre):「科幻小說。童話、寓言、諷諭。哲理小說。夢幻小說。空想小說。幻想小說。智慧文學。滑稽模仿。性刺激。」(頁122-123)光是這些分類,即足引起我的好奇與喜愛。

[OS:近幾次新聞寫作的授課經驗讓我建立起一套方法了。簡而言之,尤其重要的信念是「故事」,其後是時空的指認,對於真實的追溯與建構,最後方帶入傳播的渴望。這其中,需要文本與語言的交織,電影(如2013年的About Time等)、詩(如楊牧談時光、故事的詩)與散文(如John Berger討論「觀看」)都是重要的範例;我固執地講得那樣複雜深度,只因寫作規則因循終究成為框架的限制,將背對而抹煞掉我對於「可能性」的重視。這或許成為我的好奇與喜愛,甚至是偏執。]

桑塔格指出,科幻小說對傳統時空提出兩大挑戰,一是時間容或縮短或「不真實」,二是宇宙某處違犯我們熟悉的那些規定身分和道德的法律。「科幻小說是諷喻式探險文學的現代變體。它通常以一次艱險或神秘的旅程的面目出現,由一名愛冒險但懵懵懂懂的旅行者講述,…。他──永遠是一個他──代表學徒式的人類,…。」一名青少年正是最正確的主角。

這九類當然可以重疊與雷同,而我覺得,在他們各開類別的份量之中,「哲理小說」絕對足夠而可獨立成支。叫絕的是,桑塔格的犀利剖析:「一部哲理小說的寫作,通常是挑起一場爭論,對小說的創新這一理念本身提出質疑。一個普遍的做法是把該部虛構作品說成是一份紀錄,是無意中發現或失而復得的,通常是在其作者死後或失蹤後找回來的:研究成果獲作品的手稿;一部日記;一批書信。」根本命中約翰‧伯格(John Berger)的小說《A致X:給獄中情人的溫柔書簡》(From A to X: A Story in Letters),自序即謂「從監獄裡挽救出來的信件」,然後自圓其說「至於那些寄出或沒寄出的信件是怎樣來到我手上,這點還請容我保密,因為在目前這個時刻解釋來龍去脈,可能會危及他人的安全。」(頁17);如果是台灣基測學測研究所高普考題目,這段話就是毫無懸問的唯一正解。

【星塵傳奇】【納尼亞傳奇:賈思潘王子】:Ben Barnes

Stardust [2007]
相對而言,比較有趣的是「夢幻小說」這個類型。它似乎植基於神話,彷彿是對於科幻小說最初的回音,桑塔格再次強調,在夢幻小說、夢幻劇中,時間與空間是可變的,「時間永遠可以取消,空間則是多層次的。」(頁131)【黃金羅盤】(The Golden Compass,2007)講述的是一個各人擁有實體守護神(daemon)的世界/空間,主角Lyra Belacqua只是一名小女孩,因而擁有尚未定型的守護神Pantalaimon,片中常見形貌是雪貂、貓及鳥,並由Freddie Highmore配音。同年,【星塵傳奇】(Stardust,2007)也是一旦跨過石牆,閃爍的星子即化為隕石。當然,納尼亞傳奇系列電影中時空往復的設定更是,現實人物進出不過一年半載,內在世界的時序飛梭,王國可以為廢墟;首部曲【納尼亞傳奇:獅子、女巫、魔衣櫥】(The Chronicles of Narnia: The Lion, The Witch and The Wardrobe,2005)中,Pevensie家的么女Lucy在玩躲貓貓時進入衣櫥與X教授羊人Mr. Tumnus喝下午茶,結果come out立刻被被鬼抓到,然後被大家質疑,並引發一場爭吵。這種時空間被取消制約的設定,屢見不鮮。

「血腥冰淇淋三部曲」:Simon Pegg

而在「滑稽小說」與「空想小說」類型。最先想到而且已為經典的是,英國作家道格拉斯‧亞當斯(Douglas Adams)作品《銀河便車指南》翻拍而成的電影【星際大奇航】(The 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2005),片頭直言地球上最聰明的物種其實是海豚,裏頭醜陋又碩大的政府官員對著抓來搭便車的男主角唸起詩來,跟冒牌瘋眼穆敵(Alastor Moody)對蜘蛛施展酷刑咒(Crucio)毫無二致。不過,較為近期而且原創,惡搞得更好看的首推,由賽門‧佩吉(Simon Pegg)主演的「血腥冰淇淋三部曲」(Cornetto Trilogy; Blood and Ice Cream Trilogy):【活人甡吃】(Shaun of the Dead,2004)、【終棘警探】(Hot Fuzz,2007)、【茫到世界盡頭】(The World's End,2013)。前者、後者相同之處,英國腔、英式幽默以及三部曲。回到桑塔格對《在冰川下》在「空想小說」類型上的評論:「…,充滿著『新時代』(New Age)的妙趣橫生的插科打諢。」她引用書中的內容:「你的使者在一陣笑聲中挾著他的帆布包灰溜溜的離開了,」「我有點兒害怕,我拚命跑回原路。我希望返回大路。」(頁135)怎麼不能夠去聯想到【茫到世界盡頭】最後外星人撤離全部炸光光,文明焚燒成一攤灰燼,而主角Gary一點也不認錯、拒絕覺醒地組了一支藍血空白人(blanks)樂團。


文學傳統上,提到卡夫卡(Franz Kafka)的《城堡》(Das Schloss),更是無盡諷刺。「K覺得彷彿別人斷絕了和他的所有關係,彷彿他現在自然也比任何時候更為自由,可以在這個原本禁止他來的地方等待,要多久都可以,彷彿他替自己爭取到這份自由,幾乎沒有別人做得到,也沒有人可以移動他或趕走他,就連跟他說話都不行,然而──這份確信至少同樣強烈──彷彿也沒有什麼比這份自由、這份等待、這種不可侵犯,更沒有意義,更令人絕望。」(P.124)

(錯置的英國姓氏發音:Berger伯格是伯杰,Pegg佩吉是佩格)
(《城堡》與《同時:桑塔格隨筆與演說》都是遺作,有著未完待續的空白。)

總結來看,借用社會學術語,「科幻」是對於現實時空的壓迫的對抗:重要的是,它真正助於囊集逸脫框架的智慧,它們純粹無私以致容易遺忘而總是湮沒於尋常。科幻得以捕捉這些真誠坦然;對於持續熟成而殞落的現狀,它不主張官方的正式成長已破碎流言,而是創造一個容納所有可能性的棲身之所。因此,有時在傾聽其中其中好的故事時,耳語斷續,若有水聲,光影在暗處歇息,恍恍然。